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

第7章


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 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白养你了。” 
  “阿爸,你看不起我,白养就白养。好,你是阳泉镇的人,你姓龚。我是尼郎镇人,我姓高。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走吧!好吗?” 
  “你给我滚出去!快点,这不是你的家,还轮不到你来赶我走。你这个孽子,滚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那是四月的一个早晨,高石美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家门。他走得很坚定,注意力很集中,就像数着步子离开家乡一样。当然,高石美也听到身后传来父亲的呼喊声,那种呼喊声浸透着可怕的孤独感和无助的余音。 
  现在,离尼郎镇越远,高石美的步伐越快。他不感到孤独和疲惫,他望着眼前的路,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美。虽然没有目标,但他相信前面一定存在一个比家乡更美好的地方。他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现在才走出尼郎镇,如果早一天出来,那现在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高石美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但他不会迷路。他想,只要一直走下去,抵达某处的机会就来了。 
  山那边传来丁丁当当的锣鼓声和嘀嘀哒哒的唢呐声。高石美听出了里面所蕴含的真诚和热情,在这旷野的山谷里,它向石头、土地、树木、野花、溪流表露着某种隐秘的感情。他不自觉地闻声而去。不久就见到一队人马,前面的人平静地举着花花绿绿的旗子,紧跟其后的是一群身着长衫马褂,脚穿青鞋白袜的人。这些人吹着笛子、唢呐,打着大鼓,敲着大锣。中间是一架“官轿”。后面是一群骑马的人和几辆空着的马车。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似乎随着缥缈的唢呐声,悠然前往,而脚步却紧跟着锣鼓的节奏,平缓而有力地前进。高石美莫名其妙地紧跟其后,人家原地休息,他就原地休息。人家吃饭,他就跟着吃饭。谁也不驱逐他,谁也不蔑视他。许多人还望着他微笑,用笑脸拉近了他们与高石美的距离。   
  雕天下 二(2)   
  翻过几座山,那群人来到了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真觉寺。这是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在这里停息下来,每个人都享受到了长途跋涉之后的愉悦。寺内外一片欢声笑语。但好景不长,突然闯进一群人,气势汹汹的,转瞬之间就打破了这里的和谐气氛。 
  从那群人的叫骂声中,高石美才明白自己已经到了石屏县,而自己所跟随的这支队伍则是来自西宗县的,坐在官轿里的人是县令沐应天。沐县令来真觉寺的目的,是要用他的官轿亲自把这里的高僧圆泰和尚接回西宗县去,以恢复圆明寺的香火。很显然,石屏县的百姓不答应,闻讯赶来阻止。沐县令说:“我们好好商量,千万不要争吵,不要打架,以免伤了和气,伤了面子。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圆泰和尚是我们西宗县的人,西宗的乡亲父老年年月月盼他回去,盼得很苦啊!你们知道吗?过去在滇南一带赫赫有名的圆明寺,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子了,那里实在需要我们的圆泰和尚,你们就让他回归故里,重振梵宇吧。石屏和西宗都是一家人,理应相互关照,是不是?我保证,待圆明寺的香火兴盛起来以后,我再把他送回来。”石屏县的百姓们听沐县令这么一说,许多人停止了叫骂,默默点头赞同,紧接着纷纷答应沐县令把圆泰和尚接回圆明寺。 
  圆泰和尚从来不坐轿子,但此时已身不由己,被沐县令强行推拉上轿。这里有一插曲,发生在圆泰和尚上轿之前,西宗人帮他搬东西的时候,眼看大的东西搬完了,最后圆泰和尚很不放心地再次走进真觉寺,叫人把仅剩的一张黄花梨木的八仙桌搬上了马车,他自己则两手抱起两只乾隆年间的小花瓶就走。这时,高石美大胆上前劝止:“圆泰师傅,我认为八仙桌和小花瓶应该留给真觉寺,你作为一位在石屏有声望的高僧,把这里的东西全搬走了,显得你肚量不足,有损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 
  圆泰和尚轻轻发出哎喲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只顾搬东西,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阿弥陀佛,谢谢这位小施主的提醒!” 
  圆泰和尚见高石美生得儒雅而俊秀,说话时不急不愠,陈述事理,娓娓动听,又不乏激情。圆泰和尚也许隐隐觉得高石美是个不俗的年轻人,理当成为他喜爱和信任的人。于是,圆泰和尚又望了高石美一眼。当时,高石美静静地站着,用他清澈无比的眸子,等待着圆泰和尚的回应。那种状态,顿时让圆泰和尚看到了从高石美身上散发出来的平静而和谐的光辉。圆泰和尚立即把花瓶送回真觉寺,并叫人把那张珍贵的八仙桌搬下来,放在地上。圆泰和尚说:“这两件东西都是我师傅遗留下来的古物,我很喜欢。但这位小施主说得有理,他的话如一阵清风,吹醒了我的头脑。我的确留恋真觉寺,留恋这里的乡亲父老,留恋这里的善男信女,留恋我的好朋友袁嘉谷,因此,把这两件东西留下,也是我的心愿。” 
  高石美仔细一看那张八仙桌,宽厚沉稳,线条简练,于厚重中见灵动。特别是那温润似玉的色泽和行云流水的纹理,就像散发着迷人的热气,让他产生一种与之融为一体的欲望。他和另外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张桌子抬起来,缓缓地送入寺中。圆泰和尚则两手抱着花瓶跟在他们后面。当时,高石美虽然两手感到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种负重之感,但他心头微微掠过一阵愉悦的轻风。当圆泰和尚和高石美空着手走出寺门时,不知为什么,他们的脚步都有几分留恋。 
  路上,圆泰和尚坐在轿中,沐应天骑马紧跟其后。走过一段崎岖的山路,沐应天叫高石美上马,与他同坐一骑。高石美不敢,连连后退。沐应天说:“后生可畏,可敬。本官想与你交个朋友,难道你不愿意吗?” 高石美回答说:“我是个无德无才之人,流落四方,卑微渺小,哪敢与老爷同坐一骑?” 沐应天说:“别唠叨了,上马再说!” 高石美只好跃身上马,坐于沐应天身前。沐应天一边呵护着高石美,一边问他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他一一回答。当沐应天得知高石美就是尼郎镇那个雕刻关索戏面具的人时,沐应天深表敬意,称赞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一位俊才,并问他是否愿意到他的衙门里当差?高石美点点头。   
  雕天下 二(3)   
  回到西宗县,分别的时候,沐应天对圆泰和尚说:“我喜欢这个年轻人,我要把他带到县衙里帮本官做事。”圆泰和尚说:“应该!应该!现在,难得有这样知书识理的年轻人啊,看他生性率真,才智过人,温和俊美,谁见了不喜欢呢?”最后,圆泰和尚悄悄对高石美说:“如果到了县衙不如意,那就回圆明寺找老衲。” 
  高石美进了西宗县衙,在一般人看来,可谓少年得志,意气风发。但他不习惯衙门里的气氛,从第一天开始,他就感到彻骨寒冷,每个人的脸都阴森森的,说话令人不可捉摸。几天之后,高石美与那些见风使舵、阳奉阴违、势利无耻、贪赃枉法的小官小吏们,已势不两立,互不相容。高石美不愿与那些人说话,更不愿多看他们一眼。夜间,恶梦接踵而来,醒来之后,再不敢入睡。白天,高石美见人就躲躲闪闪,经常站在那些黑暗的角落,或某扇门的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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