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心俱乐部

第13章


 
  穿不穿得过风眼,就看她有无通天入地的本事了。 
  别的行业碰到欠薪减粮,立刻会到政府机关去示威抗议,可是写作人遇到这种事,只会忍声吞气,唯恐宣扬出去,有损声誉。 
  诺芹摇头叹息。 
  回到家里,看到一大叠读者信件,编辑部留言:“请挑选比较有趣味的来信。” 
  诺芹喃喃咒骂:“是否要指导闺房耍乐?” 
  只怕有人嬉皮笑脸回答:“求之不得。” 
  有一封信颇特别:“我打算移民加拿大,可是听说那个国家实施半社会主义,福利好到这种地步:在公立小学,一个老师教二十六个正常学生,但由另一个老师专门照顾一名弱智儿,这样高福利自然由高税率支持,把宝贵资源丢入此类无底洞,是否良策?人道主义泛滥的国家是否适合小资阶级移民?” 
  诺芹微微牵动嘴角。 
  她致电编辑部:“想看文思答案。” 
  片刻答案来了:“资料有限,无可奉告。” 
  咦,倒还老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 
  诺芹也写上答案:“外国奇怪的事多得很,暗涌至激,走之前想清楚。” 
  文思与文笔二人的意见第一次相同。 
  不知怎的,编辑却选择刊登这封信。 
  读者群情汹涌。 
  “加国就是这等先进。” 
  “人人有生之权利,先进国家不实施精英淘汰制。” 
  “什么样冷血之徒,会妒忌这种福利。” 
  “当你有弱智子女,你会怎么想?” 
  “别想得人家太好,申请人有问题子女者,往往不获批准移民。” 
  寂寞的心信箱还是那么受欢迎,其他模仿者望尘莫及。 
  这个俱乐部堪称淡市中的奇葩。 
  每一件成功的事,背后都有嫉妒中伤,也有许多人当文思与文笔是毒草,要除之而后快。 
  ——“两枝藏头露尾的隐名笔,每个字都像一个毒瘤,遗祸人间,荼毒读者心灵。” 
  哗,有没有那样厉害? 
  “一看就知道是甄素某与伍某娟的笔名,装神弄鬼,一唱一和,一对一答,做一台戏,扮小丑。” 
  诺芹读了,心里非常不舒服。 
  手里拿着冰淇淋筒,总有人妒忌吧,尤其是这种时候,好像只有这个信箱才站得住脚。 
  “文坛吹起一股歪风,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这也是名刊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对付一双双红眼睛。 
  诺芹摊开了另一封读者信。 
  “文笔:我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从来不在白天出现,我们只在黑夜见面。她把我带到她家里去,啊,真是一个说不出奇妙的地方,没有窗、没有钟,只有音乐、美食,以及好酒,我遭到迷惑,不知怎么办好,请指教。”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6)   
  诺芹真心羡慕。“像赌城拉斯维加斯,那里的赌场,也没有窗,没有钟,目的不想人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想客人回家,方便永远耍乐,你女友家一定也没有顶灯,只有一盏盏柔和的小台灯吧?好好享受这种情调,你是一个幸运的男人。” 
  文思却这样答:“快回家,这个女人一定有不良企图,试想想,世上哪有免费午餐……”一直罗嗦了五百多字。 
  在文思眼中,钉是钉,眼是眼,我付你十元,赎回九毛九都不行,全身找不到一个浪漫的细胞,这种人教小学最好,怎么会从事文艺工作。 
  叫岑诺芹好笑。 
  不过,诺芹也明白,非得有文思在另一头唱反调才算好看,否则,就落了俗套,伍思本这旧瓶新酒设计得十分精采。 
  可惜,这位女士功未成身已退,不知去了何处。 
  要找,当然找得到她,可是见了面又该说些什么? 
  是故意遗忘她吧。 
  在这之前,副刊上也有不少歌功颂德的记录:“与本报三巨头之一伍思本女士茶聚……” 
  “伍思本小姐说得好,文坛需要新血。” 
  “在伍思本英明的领导下,副刊欣欣向荣,淤血去尽。” 
  现在一切不变,把伍思本三字划掉,换上关朝钦即可。 
  诺芹无限唏嘘。 
  这是社会风气上的一种倒退,本来已经进步到讲实力,不讲人际关系,公平竞争,能者夺魁,现在又搞个人主义,联群结党,简直是往回走到60年代。 
  岑诺芹当然不会说出心底话,她扫清自家门前雪就好了,不过是一份工作,何用呕心沥血,这也是一种心灰的表现。 
  傍晚,来到姐姐家,看到小涤涤在扮大人。 
  诺芹忍不住笑了,也亏得庭风有那么多玩意儿可以借给女儿。 
  看,钻石项链、珍珠耳环、羽毛披肩、纱裙、钉珠片的高跟拖鞋…… 
  诺芹哈哈大笑:“万圣节到了,凭这身打扮出去讨糖吃无往而不利。” 
  庭风在一旁也笑:“不少社交名媛的品味也并不比涤涤好。” 
  一会涤涤腻了,脱下衣饰,做功课去。 
  诺芹顺手取过项链,咦,她是识货之人,拿在手上只觉有点沉,不像是假的,她再仔细看,手工那么细致:“姐,这是真货。” 
  庭风笑:“所以这个牌子大受欢迎,无比畅销。” 
  “呵,几可乱真。” 
  “真同假,不是看首饰,而是看身分。这种身外物能有多贵?戴得不好看,或是存着炫耀之心,姿态无比庸俗,真的也没有用。” 
  诺芹抬起头,她觉得有点不妥之处,可是一时间又讲不出是什么。 
  庭风问:“高某还有无来找你?” 
  “啊,又来过一次。” 
  “还是要钱?” 
  “他说要到澳洲去发展。” 
  “哼,澳洲那么大,哪个省哪个埠?” 
  诺芹说:“安顿下来,他会有消息给我。” 
  “钱用完了,一定会现形找你。” 
  诺芹不回答。 
  她手上拿着那副假南洋珠耳环把玩。 
  “喜欢?拿去戴着玩。” 
  诺芹顺手夹在耳上。 
  “他再来找你的话,你大可召警。” 
  一点感情都没有了。 
  她甚至不想他跌倒给她看,对他的潦倒,也不觉痛快,只有厌恶,怕沾惹上身。 
  完全是陌路人了。 
  诺芹一次这样答读者:“老实说,我希望前度男伴事业成功,名利双收,国际闻名。不是想沾光,只是不想被连累,免得好事之徒嚼蛆。通常非议别人夫妻关系欠佳,并非神仙眷属之类的不是享福的太太夫人,而是寡母婆或老小姐,很难同她们分辩。” 
  叫他有一日后悔有什么用?像岑庭风,早已把关于前夫的所有记忆洗得一干二净。 
  收到高计梁自澳洲寄来的明信片,诺芹松口气。 
  他没有骗小姨。   
  寂寞的心俱乐部 三(7)   
  明信片上只有三行字,诺芹读了两次:“帮朋友在虾艇上工作,越南人多,很凶恶,每天做十二小时,极累,但是一条生路。” 
  文理不甚通顺,但是诺芹明白他的意思。 
  愿意这样吃苦,也真了不起,仿佛回到十年前,他跑佣金做经纪的时候。听他说,那时十天就跑烂一双皮鞋。 
  信上没有地址,邮戳是悉尼。 
  那天,诺芹睡得相当好。 
  第二天,她戴着假耳环上街。在商场里,有时髦太太追上来问:“这位小姐,耳珠在何处镶的?” 
  诺芹讪讪,顺手指一指某家法国珠宝代理,那位女士欢天喜地道谢而去。 
  诺芹吟道:“一天卖了三百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唉,假作真时真亦假。” 
  她约了林立虹喝茶。 
  林立虹带一个人来。 
  她提高声介绍:“诺芹,这位是关朝钦。” 
  虽是意外,诺芹也不好说什么,笑容满脸地招呼:“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这八个字无往而不利。 
  那关某也礼尚往来,立刻取出几本岑诺芹的小说要求签名,说是受朋友所托。 
  场面虚伪而融洽。 
  关君这新中年相貌学问均普通,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没想到岑小姐那么漂亮。” 
  “叫诺芹得了。” 
  林立虹觉得这次会面十分成功,有点洋洋得意。 
  关某有意无意探问诺芹过去。 
  已经换了国旗了,诺芹把留英一笔轻轻带过,一味含蓄地表示为宇宙出版机构服务是何等光荣。 
  那关朝钦全盘受用,仿佛他已不是打工仔,而是宇宙创办人之一,代表宇宙讲话。 
  他滔滔不绝,倾诉他的宏伟计划:如何改革文坛,提携新秀;天降大任于是他也,他辛苦得不得了。 
  诺芹一味唯唯喏喏。 
  没有几个可以坐得暖这个位置,一转眼就不知流落何方,但是今日岑诺芹必须应酬他,何必得罪这个人呢。 
  关朝钦对岑诺芹相当满意。 
  “立虹,给诺芹做个专访,放大彩照,叫全市读者一打开报纸就看得到。” 
  诺芹连忙答:“谢谢,谢谢。” 
  那关朝钦忽然兴奋地把手搭在诺芹肩上。 
  诺芹轻轻一侧身,不露痕迹地将他的手摆掉:“我去洗手间。” 
  林立虹看在眼里,暗暗佩服。 
  关某目光没有离开过岑诺芹苗条的背影。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