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长篇

 
        小程愣愣地看着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张建国！” 
        张建国停住脚步，僵在那里想着要不要转过头，小程走紧几步，在他背后吭哧着低声说：“我真的很少见到于莉莉，她现在要找工作，很忙--不过，后天是她们学校校庆，有个联欢会，于莉莉好像要去唱歌……你要是去，说不定能看到她……” 
        张建国回过头，一瞬不瞬地认真地看她，小程被他看得心慌，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了?不相信吗？” 
        张建国微微一笑：“谢谢你，小程。” 
        小程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帮你。” 
        “你没做错。”张建国重复了一遍：“谢谢你，小程，你快点回去吧。”张建国再次转身向车那边走去，远远的，听见小程在背后大声说：“张建国，于莉莉没有搬到顾炎那里去，没有！……” 
        张建国没有勇气回头去答这句他最想知道的话，他抬头看了看被霓虹映照成暗红瑟的天空，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如果不是一再竭力忍住，怕世界就要凝成露珠从他眼中坠落了。 
        （28） 
        于莉莉的学校里有种从未有过的热闹，古老的学府迎来它的60年校庆，到处是兴高采烈喜形于色的学生，还有很多穿着花花绿绿演出服装到处乱钻的年轻的女孩子们。张建国转了两圈，有些摸不着头脑，随手拦住一个问：“请问校庆联欢会在哪儿开？” 
        女孩子用手指指远处一所大礼堂说：“在哪儿，快去吧，马上就开始了！……”说完匆匆跑开了。张建国看看身边往一个方向涌动的人潮，不禁摇摇头，心底实在没把握能不能找到于莉莉。他希望于莉莉参加表演的不要是大合唱才好，这样的话他很可能认不出来她……这个念头冒出来，张建国不免一惊，心想不过是三、四个月功夫，怎么，自己已经在担心会把于莉莉忘记了么？不肯仔细想下去，裹紧了外套跟着人群往礼堂里走。 
        礼堂里暖烘烘热腾腾的，老师学生们满满地坐了一房子，张建国只在后排靠出口的地方找到个空位，挤着坐进去，看看周围那些陌生而年轻的面孔，多少有些不自在。例行的领导致辞和开场白后，联欢会热热闹闹开始了，张建国凝神不放过每一个节目，合唱、小品、魔术、舞蹈……许多节目飞快地过去，每个都看不见于莉莉的身影。张建国见有的同学手中有节目单，要来看看，后面还有快10个，因为没有注明演出者，也看不出会不会有她。大学生们在耳边兴奋地鼓掌和喊叫着，张建国感到汗慢慢上来了，有些坐不住。在一个小品震耳欲聋的笑声中，张建国起身走到过道一侧的边门处抽烟。门洞里稍微安静了些，张建国背靠在门上，狠狠吸一口烟，心想于莉莉素来不爱抛头露面，恐怕多半是不会演节目了，礼堂里人山人海，该如何才能找到她呢？ 
        身后鼎沸的人声稍稍平息，下面似乎是一个歌曲节目，一阵大提琴隐约传出--这是自己喜爱的乐器，张建国不由凝神听了一听，会场里还是吵，听不出所以然来，张建国不再费力捕捉音符，专心抽烟想自己的心事。一会儿，人声渐渐安静，悠扬的琴声渐强，穿过边门厚厚的帷幔送入张建国耳中，几个女孩优美的和声同时响起，仿佛天籁： 
        亲爱我已渐年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可叹人生似朝露 青春少壮几时好 
        惟你永是我的爱人 永远美丽又温存 
        惟你永是我爱人 永远美丽又温存 
        …… …… 
        张建国不禁挺直了身体，他知道这首歌，白发吟，一首古老的美国民谣，那种温柔的深情自己曾经非常非常喜欢，没想到学校里也会有人唱这个。再接着听，和声淡去，一个清澈而沉稳的女声穿破人声在礼堂里蔓延开来： 
        当你花容渐渐衰，乌漆黑发也灰白 
        我心依然如当初，对你永远亲又爱 
        …… …… 
        张建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着手里的烟，有些慌张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扔，看到远处有个垃圾桶，犹豫了一下，还是飞快跑过去把烟头揿灭在上面，然后返身掀开布幔冲进礼堂--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轰然热气和在耳边猛然亮起来的歌声： 
        人生岁月一去不回，青春美丽诚难在 
        惟你用是我的爱人，此情终古永不改 
        …… …… 
        张建国抬头注视着远远的舞台，那上面有两个提琴手和一排四个唱和声的女孩，最前面是一个美国乡村装束的女子，长发垂在脸侧，额上戴着一个花环，用手扶着麦克风，微微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等音乐过门结束。琴声淡出，唱和声的女孩们悠然开腔：亲爱我已渐年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于莉莉抬头开口唱道： 
        亲爱我已渐年老 白发如霜银光耀 
        可叹人生似朝露 青春少壮几时好 
        当你花容渐渐衰，乌漆黑发也灰白 
        我心依然如当初，对你永远亲又爱 
        …… …… 
        张建国浑身肌肉都紧了一紧，下意识靠在身边的门框上。“惟你永是我的爱人，永远美丽又温存，惟你用是我的爱人，此情终古永不改……”于莉莉一遍遍吟唱，歌声渐弱，低徊不已。张建国仰着头靠在门边看她，眼睛被热气熏得有些看不清，他用手抹了一下，很快又再次看不清了。于莉莉的歌声穿过人浪，穿过时光，穿过最初的微笑和最后的泪水来到他身边，如同距离了几亿年那么遥远。熟悉的声音仿佛她柔软纤小的手指，一点点抚过他的额头，眉毛，鼻梁和面颊，最后停在他的唇角，流连良久。张建国伸手揽过她，那温暖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带着让他迷恋的体香，令他埋首其中哽咽不止。于莉莉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带着点孩子气的口吻凑在他耳边说：“惟你永是我爱人！老噎儿，快说你是……” 
        然而自己怀中并没有于莉莉，隔着人潮，张建国只听见清音绕梁琴声如诉，让他哽紧喉咙，不敢睁开眼睛。 
        一阵潮水般的掌声把张建国从幻觉中轰醒，抬头看台上，于莉莉已经下去了。张建国赶紧从边门绕到后台的出口处。台边是一段通上舞台的昏暗的木楼梯，张建国仰头，看见上面拐角处隐约人影纷乱，许多等待上台和刚刚结束表演的学生们窝在一起，不知道于莉莉在哪里。张建国心里又涌出想抽烟的欲望，按捺住了，暗自思忖等会看见她说些什么--没等来得及想清楚，只见一个女孩裹着外套匆匆从杂乱的人缝里挤出来，楼梯里光线很暗，她一边试探着慢慢望下走，一边歪着头摸索着摘掉粘在头发上的树叶。张建国站直了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于莉莉浑然不觉地走过他身边，张建国紧贴着背后的幕布，看着于莉莉乌黑的发顶从他眼下经过，那样一种熟悉的来自身体的气息，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于莉莉似乎觉察到了一点异样，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站住了，回过头来疑惑地向张建国立足的地方张望，身后的光线给她周身镶上一道发亮的边。张建国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招呼，一时间两个人都楞在那里。 
        随着幕布外面一阵欢呼和掌声，又一个节目结束了，七八个穿着民族服装跳完舞的女学生唧唧喳喳从楼梯上涌出来，从张建国和于莉莉中间挤了过去。这阵热闹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张建国隔着人群向于莉莉大声说：“好久不见啊，于莉莉。” 
        于莉莉也已经镇定下来，笑道：“张建国？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咱们出去说吧。” 
        两人排开众人并肩走出边门，临近黄昏的阳光依然有些刺目，让两人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张建国扭过头来看着于莉莉，她清瘦了一些，脸色被礼堂里的热气熏得十分红润，瞧起来反而精神。于莉莉也抬头看了看张建国，说：“你好像没怎么变啊，张建国。” 
        “也不过是3、4个月没见吧，能变什么？” 
        “哦……才3、4个月么？”于莉莉低声咕哝了一句。张建国微笑了一下，扯开话题说：“真没想到你歌唱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