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长篇

 
        “再坐会儿吧。”张建国看着她。尤艾也挽留：“再坐会儿吧。” 
        “真的不了……外面下雪，路不好走。” 
        “好，那我不留你了。”张建国不等尤艾再开口，飞快地接过话头：“早点回去也好。” 
        “建国，你送送她。”尤艾望着张建国：“要送到楼下啊。” 
        “好的。” 
        告别尤艾，两个人沉默地走到楼梯口，一阵寒气袭来，雪还在不大不小安安静静地下。于莉莉忽然笑了，她看着前面，放低声音细声细气地说：“张建国，你根本就没出差，对吗？” 
        “莉莉，你先回去，呆会我去找你。” 
        “别，我不在家。”于莉莉把一只手指竖在嘴唇边摇了摇：“你还有个病人呢，张建国。我不在家。” 
        “别这样。”张建国咬着牙：“于莉莉，你别这样，我会给你个解释。” 
        于莉莉转过脸，雾气朦朦地看着他：“是我不该来啊，呆子。再见吧张建国。”于莉莉转身大步走出楼梯口，外面的雪花立刻温柔地拥抱了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掉头快步回来，拉起张建国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合上：“这个，我留着不合适，还给你。” 
        “莉莉。” 
        于莉莉抬头看着张建国，眼神温柔似水：“你们，要好好的啊。”她垂下头，把张建国握紧的拳头拿到唇边轻吻了一下：“我走了。回去吧。” 
        没等张建国回答，于莉莉再次转身冲进了风雪中，飞舞的雪花迅速将她的背影吞没不见。张建国石雕一般站在楼梯口，良久，低头看自己张开的手掌，那是他家门的钥匙，静静躺在手心里，仿佛还带着于莉莉的体温和临别一吻--万般心碎，尽在其中。 
        （25） 
        雪是天地间最纯洁的精灵，轻盈剔透，晶莹优雅，它目睹世间悲欢离合却不动声色，只用自己的身体沉默地将一切缓缓覆盖，无论多深痕迹，在它柔和清凉地拥抱下，终于无痕。 
        于莉莉在雪中急速走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在飞奔了。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可事实上似乎并没有，她无法在这件事情上集中思想，脑子里乱糟糟转过很多东西。她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淘气，被爸爸妈妈关在门外不许进来，又惊又怕，一个人在夜晚的路上瑟瑟走了很久。她想起大学时期那个邻班的男孩子，常常在她宿舍窗户下站着，面孔模糊。她想起那个自己非常喜欢的纸灯笼，有一天点蜡烛的时候措手不及烧掉了，只能哭着看它被火光吞没。她想起曾经在郊外迷路，发现黄昏的田野上开着大片大片的细碎花朵，金黄灿烂，令人惊叹。她想起在医院走廊上看见的被病痛折磨的人和他们的家属，那些过分悲伤的人，脸上常常会带着奇怪的笑容--所有这些碎片象高原上的狂风从于莉莉空荡荡的脑海里吹过，飞速到让人看不清，又狠狠撼动着遥远的记忆，让她头晕目眩。她在雪地中深深浅浅地走着，直走到脚跟一软，跌倒在雪地里。 
        于莉莉坐在已近一公分厚的雪地上，怔了一会。她觉得应该爬起来，可是无论怎样用力，脚只是软的，浑身都是软的，无从着力。天色已经晚了，街边的人很少，三三两两走过的，有些会回过头来看她，脸上是诧异的表情。于莉莉坐在雪里，抱着身边一棵巨大的法梧，把头靠在上面微微喘气。一个大妈一样的妇女走过时停下来问：“闺女，闪着哪儿了？”于莉莉摇了摇头，不说话。大妈犹豫着，一步一回头走开了。一会儿，一个年青女子匆匆从面前经过，忽然又折回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弯下腰不确定地问：“你是……于小姐吗？” 
        于莉莉抬头看她，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完全没有印象。于莉莉把头靠回去疲倦地说：“我不认识你。”女子踌躇了一下，问：“呃，……要帮忙吗？摔交了吗？……要不要去医院？”于莉莉摇摇头，重复一句：“我不认识你。” 
        女子直起腰来，想了想，走到远一点的地方用手机开始打电话。于莉莉没有精力去理会她，她只觉得累，累极了，抱着树一动也不想动。雪下得很安静，悉悉嗦嗦的，有些落在脸上，半天，化了，留下一点点痒，用手摸过去湿漉漉的。于莉莉看着前方的雪花，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向西飞，四面八方，漫天漫地，象一张冲不出去的大网。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促的刹车声刺破了这张雪网，一辆轿车卷着风急停在于莉莉面前，那些雪花被驱赶着四下飞扑逃散，失去了从容的姿态。于莉莉抬起眼，看见从打开的车门里跳出来的顾炎。 
        顾炎冲到于莉莉面前，跪下身急促地问：“小莉，你怎么回事？摔倒了吗？？”于莉莉回过神来，抬头怔忪地看着顾炎：“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有个女孩子在雪地里坐着不肯走，很象是你。我赶过来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于莉莉转过脸望向远处那个站在顾炎车边的女子，忽然想起在哪儿见过她了--她是顾炎的秘书，于莉莉去他办公室的时候和她说过话。于莉莉叹了口气，有些扫兴,仿佛被人扰了兴致。“没什么，顾炎，我走累了，坐下来休息会儿。” 
        顾炎打量了下于莉莉，不象哪里有受伤的样子。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也知道现在于莉莉一定不肯说，于是不再追究，只弯下腰一伸手把于莉莉从地上抄了起来往车那边去。于莉莉出乎意料的既没有惊叫也没有反抗，只是沉默着，把头仰起来看天，在雪花落下的时候闭上眼睛。顾炎把于莉莉塞进后座，拉开驾驶座的门问：“你现在去哪儿？回家？” 
        于莉莉脑海里隐约浮出一句话：“……你先回去，呆会我去找你。”--那是谁说的？ 
        于莉莉坚决地摇头：“我不回去。” 
        “好，那就去我那里。”顾炎不再给于莉莉反驳的机会，砰一声关上车门，车轮带着尖叫声呼啸而去。 
        20分钟后，于莉莉被顾炎抱进他宽敞暖和的房间。于莉莉把脸伏在顾炎的外套上，只是笑， 
      2个小时前她在自己的房间里，1个小时前她在张建国的房间里，现在她在顾炎的房间里……真是太有趣了。顾炎把她抱进卧室放在床上，脱掉她的外套和鞋，于莉莉乖巧极了，一声不吭任顾炎摆弄。顾炎把枕头在她背后垫好，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一直拉到她尖尖的下巴下面，于莉莉的脸在宽大柔软的寝具中间显得有些突兀，好像随时都会陷进枕头里去，消失掉。 
        “还冷吗？”顾炎问。 
        于莉莉摇头。 
        “想不想说点什么？” 
        还是摇头。 
        “那就喝点热水。”顾炎掉头走出卧室。于莉莉忽然有种错觉，觉得躺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眼睛弯弯的女子，刚才走出去的那个背影也不是顾炎，而是张建国--这个地方，不是顾炎豪华舒适的卧室，是不知道去过多少次的那个布满绿萝的二楼房间，一会儿，就会看见张建国端着碗进来哄她说：“听话，来，吃点东西……”。 
        于莉莉把脸侧过去埋进被子，第一次感到心里象被人狠狠打了一拳，那痛直逼上来，让意识仓惶后退，回避不迭。 
        顾炎端着水走进来，看于莉莉咬着嘴唇微微哆嗦，停下来注视了她一会。半晌，把水杯在床头轻轻放下，转身离开了于莉莉床前。临出门时，关掉了卧室的壁灯。 
        于莉莉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把被子从颌下拉上去，拉上去，一直蒙住头，开始沉痛地啜泣。 
        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于莉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好像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在意识中发生了错乱，很长时间回过神来，大致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情。顾炎离开房间后，自己似乎哭了很久，随后就迷迷糊糊睡去了，其间隐约听见门外有来回走动的轻微声响，间或夹杂顾炎模糊的话音，只是远得抓不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飘着--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吧。于莉莉缩在被子里，眼神有些发楞的望着斜下方的地毯，地毯上布满深深浅浅的花纹，盯久了，会看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