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60章


只有孙丑子夫妇没走,坚持要替朱少文和叶儿守灵。侯氏对他俩说道:“按照风俗,这一夜必定是应该由朱家儿子与儿媳妇守候在灵柩两旁的,可咱这情况特殊,今晚也是你俩大喜的日子,既是婚嫁,就没有不同房合卺的道理。叶儿有话,规矩都是人定的,咱不妨来个特事特办,想是朱大爷在天有灵,也决不会怪罪的,心里边也应当是高兴的。丑子虽说没认朱大爷做干爹,可平日在老人家面前也和亲儿子一样,我们公母俩也是替得的,只当让我们尽一回孝心吧。听嫂子我的,你俩回屋洗巴洗巴早点睡吧。”   
  欢喜虫儿第二十章(5)   
  朱少文嘴上不肯,心中却也犹豫,既怕对父亲不敬,又担心冷落了叶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孙丑子劝道:“我常听你背一句唐诗,说什么死了的就算永远完事了,活着的还得好生活着,古人都这么认为,你又何必想不开呢!既然说好丧事、喜事一起办,就不能只顾了一头不顾另一头。”说罢,生拉硬拽把他二人弄进了洞房。 
  侯氏现今父母健在、儿女双全,自应算作一个“全合人”,遂在洞房中速速生起了炭盆,为新人铺好了被褥,又取出一对红蜡点了,这才扯了丈夫掩门离去。 
  朱少文愣怔怔地坐在床沿上,疲惫的身心仍沉浸在悲哀之中。叶儿背对了他站在窗前,默默地摘去了头上的孝巾,渐而脱下了身上那一件肥大的白孝袍。蓦然间,她转过了身体,立时,摇曳的烛光下,一个穿着红袄红裤、青春秀美的俏女子出现在了朱少文的面前。 
  叶儿娇羞的脸庞泛着红晕,残留着泪痕的一双眼睛熠熠地闪着亮光,幽幽的乌发如一匹黑绸散落在胸前,随着她那不平静的心跳在上下波波起伏。她轻移脚步走向朱少文,把两只佩戴了玉叶戒指的细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柔声问道:“哥,好看吗?” 
  朱少文从恍惚中醒转过来,握了她的腕子细细端详着,这一双手虽然每日洗洗涮涮劳作不息,却依旧是那么白皙、纤巧,圆润的指甲由于青春血液的充盈透露出一片粉红,想到叶儿新婚之日所受的委屈,忍不住有几滴热泪落到了她的手指上,“好叶儿,哥对不住你,实在不应该就这样让你进了朱家的门,这一辈子我就是给你当牛做马也难以报答……哥的心好疼……”他低下头,吮着她手指上的泪水,真切地品尝到了其中的苦涩。 
  叶儿默默地伫立着,什么话都没说。 
  他一面哀叹,一面脱去孝袍,摘下了缀着红棉球的孝帽。 
  一对新人并着肩膀躺进了被子里,不知是由于寒冷,还是由于紧张,朱少文觉到身边的叶儿正在微微颤抖。 
  “你害怕吗?”他闭着眼轻声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叶儿依然在抖个不停。 
  “咱爸这一会儿就停在窗外,我问你,害怕不害怕?” 
  “不怕。爸早就在盼着咱俩的这一天,有他老人家为咱守着门,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 
  “你冷不冷?” 
  “一点儿不,挨着你真暖和……” 
  接下来,是一段很长时间的寂静。 
  “叶儿,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到明年的这个时候,到了那会儿,在这张床上躺着的就不止你和我两个人了……” 
  “不止你和我?还会有谁?我想不出。” 
  “不和你说了,”叶儿握了拳头在他的腿上捶了一下,“你成心装傻……” 
  朱少文顺势抓住了她的手,“你觉着没?今天你真好看!” 
  “我不信,你这是嫌人家长得丑,故意反着说。” 
  “我这是真心话,要不,你自己起来照镜子看看。” 
  “既然好看,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娶我?” 
  “我是怕,怕你跟我受罪……” 
  叶儿侧过身体,伸出一只手封住了他的嘴,“从今往后,永远都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半晌,只听叶儿颤了声音说道:“哥,抱抱我行吗……那年,在运河边上你已经抱过我一次,从那一刻起,我就铁了心,这一辈子一定要嫁给你……” 
  朱少文什么都没再说,一把揽过了她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第二十一章 
  同治三年。花如雪,柳如烟,春天又一次降临了大地,流动着的潮湿空气传播着万物复苏的消息。 
  立春这一天,也即是大年初三,朱少文为六五子举行了正儿八经的拜师仪式。按照江湖的惯例,拜师会一般都要由学徒出资,到饭馆儿择一雅间,除去纳贽立书之外,还要或奢或俭地摆上几桌酒席,以款待师父和各方来客。六五子是个爹娘不待见的穷孩子,朱少文亦因亲人连遭不测债台高筑,由此,便把这一活动安排在了自己家里。 
  年前,朱少文携妻子叶儿去看望了张三禄老师,果如其子张慎言所说,老人已然中风瘫痪,羸弱的身体显得尤其瘦小,眼斜嘴歪,往往只见双唇颤动,却听不明白他的话语。朱少文看了自然心内难过,劝慰一番之后,方谈了自己欲立相声门户、课徒授艺的一系列打算。张三禄听罢,蜡黄的皱脸上现出一片少有的红晕,伸出一只手挑着大拇指不住地点晃,竟清清晰晰一连说了七八个“好”!正是这一趟出行,使得朱少文下定了决心。 
  一清早便赶过来的六五子,穿了一身半新的蓝布棉袍,这是叶儿用朱少文头几年的一件略显瘦仄的衣服连夜改出来的。他新剃了头,趣青的脑瓜皮衬得那一头黑发如同墨染了一般。 
  朱少文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现出了几个月以来的第一缕笑容,心中的兴奋自是难以用言语表达,他似有着一种立厦成居的感觉,掩饰不住踌躇满志的神情。原本,他是要请孙丑子做六五子的引荐师的,但是和师哥交流了几次,都被对方婉言拒绝。照规矩,引师、保师、代师是一个都不能少的,由此,只好转请了颜朝相来担任引师。自打撂地卖艺以来,他便牢记了张三禄老师那一番“万象归春”的叮嘱,几年之中,从评书、莲花落、变戏法、练把式的同业那里吸取了不少有益的东西,使得相声一天比一天丰富厚实起来,他忘不了这些江湖朋友的大度与宽容,他不能让人指责自己是个少情寡义之人,于是下帖子诚心邀请了评书门的沈春和、莲花落门的胡丢丢、戏法门的快手刘、把式门的怔米三,以为当场承谢。   
  欢喜虫儿第二十章(6)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作了香案,在上首端端正正设立了祖师爷的塑像。只见祖师爷五绺长髯、慈眉善目,身着大红袍服,双手捧着一方玉笏,显得尤其端庄方正。 
  叶儿双肘撑在桌上,喜滋滋看着塑像向朱少文问道:“哥,我怎么看着老人家和梨园行的祖师爷长得差不离呢?” 
  朱少文一笑道:“梨园行供的是唐明皇,咱相声行供的乃是东方朔,东方祖师字曼倩,曾做过西汉武帝的太中大夫,比了唐玄宗李隆基要早着七八百年,因此,唐明皇无须,东方朔有髯,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相声既要兴立门户,无疑必得有祖师爷,否则,就一定会被江湖中人所藐视,难以立足。朱少文深知这个道理,他冥思苦想几日,偶触心机,终于寻到了这位生性诙谐滑稽、能言善辩,常以机智之语讽谏皇帝的东方朔。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规矩都是人立的,祖师爷不也是如此? 
  按照事先的约定,工夫不大,该到的人几乎都到了,只孙丑子迟迟未见踪影。叶儿说,因担心他不来,方才专门叫人去找了他,可家里竟锁了门。朱少文知道他心里存了芥蒂,遂不再勉强。此前,他抱着“和为贵”的宗旨,也曾给东西庙的马麻子、仓儿、王麻子送去了请帖,唯愿界内同行往后精诚团结,相互多有照应,今日未见这几个人,思量他们必定是还记着头些年的那一场嫌隙,不好意思露面也是有的,随即心中释然。 
  辰正,拜师仪式开始,先由保师韩麻子做了开场白:“今日邀请各位大驾光临,是为六五子拜朱少文为师之事。作为保师,有几句话我要提前说明:既为授业,衣、食、住、行统由师父承担,其间,徒弟死走逃亡,业师概不负责。约定三年为期,徒弟若中途辍学,理应赔偿师父之全部膳费。满师之后,须为乃师效力一年。再后,三节两寿,拜望师父,礼有厚薄,各凭天良。”说罢,于桌面铺开了提前写好的拜师字据,招呼相关之人依次在纸上签了姓名。只见《拜师帖》上工工整整写着: 
  昔者先圣有言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由是推之,凡人之伎俩,或文或武或工或商,未有不先投师受业用心习学而后有成者。虽古之名贤大儒,亦上遵此训。师之道大矣哉!我等今行游艺,以口为器,素手求财,更应投师拜祖,方可接其衣钵。手握一技一能之所长,即为温饱养家之良策。今有舒氏六五子艺名“贫有本”者,经颜朝相引荐,情愿拜在朱少文门下习学相声,即在祖师爷驾前焚香叩禀:自此份虽师徒,谊同父子,信守先圣之教,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无所为凭,特立关书,永远存照。 
  师父 朱少文 
  徒弟 舒六五 
  引师 颜朝相 
  保师 韩金泉 
  代师 张 太 
  同治三年正月初三 
  朱少文与叶儿分坐在香案两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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