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59章


 
  “行,行……只要你叶儿不觉得累,我就一直抬着你……”朱少文呜咽地连声应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三日后,再一次降了大雪。仅一个多时辰,漫天飞舞的雪片便把偌大的巍峨皇城改造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世界。 
  天宇大亮,街上却少有行人,比之晴日显得格外静寂。大多数的店铺依旧关着板,寥寥可见几个缩着脖子的伙计拿了扫帚、铁锹,在清除着各自门前阶下的积雪。孩子们是一贯不怕冷的,三五成群在胡同口追逐嬉耍着,手捧了白馍馍似的雪团充当了相互攻击的武器。大人们还都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把可办可不办的事情推到了脑后。 
  辰正时分,前三门西行的甬路上,六五子牵着两匹青骡踏着没蹄的深雪在缓缓前行,两支长长的杉篙担架似的架在牲口的背腹两侧,一座用竹条、苇席支撑起来的似篷非篷、似轿非轿的东西捆绑在篙杆的中间。北京人谁都没见过这种稀罕的运载工具,也不知道应该将它叫作什么,惟有个别逆旅中的山东老客认得,把它称作了“苫子”。 
  叶儿独自一人坐在苫子里面,未加任何修饰的脸庞不见有丝毫欣容。她全然是通身孝妇装束,拆发撂辫,白布拧成的麻花箍在头上,脑后垫着一方塔头孝巾,苗条的身体罩着肥大的粗布孝袍,脚上穿着一双白鞋。 
  今儿是她出嫁的日子,然而,却没有迎亲的队伍,也没有送亲的人们,此刻,唯一陪伴着她的便是拉着缰绳引马前行的一个男孩儿。 
  长风的呼啸,代替了喜乐班子惯常使用的弯钩喇叭的鸣响,雪糁噼噼啪啪敲打着席棚,顶替了应该有的欢腾的锣鼓。偶尔,有凛冽的风从布帘的缝隙吹进来,便掀开了她素白的袍角,显露出一抹娇艳的鲜红,那是一套穿在里面的红缎子棉袄。 
  叶儿忽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枝儿,她记得十分清楚,姐姐出嫁的那天,那一支鼓乐喧天、姹紫嫣红的队伍也是从这条道上走的,那一顶簇新的缀满银星的红泥官轿,曾令道两旁的路人啧啧称羡,几几看花了眼睛。她由不得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在心里问了自己:叶儿啊叶儿,你感到委屈了吗?你感到后悔了吗?你是否认可了今日这一种选择?一门二女,同是出嫁,境遇却有着一天一地的差别,一个风光无限,一个凄凄清清,命运可真是会捉弄人!要知道,对于一个女儿家,这毕竟是她一生当中最最重要的经历。然而,她很快便沉稳了心绪,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为了日后安定的生活,自己这么做,值! 
  她撩开苫子上的棉帘向外面看去,只见大雪仍在下个不停,前方已影影绰绰出现了宣武门灰蒙蒙的城楼,六五子低着头一声不语,仿佛与自己一样塞满了心事。 
  须臾,苫子进了石虎胡同,叶儿听到了六五子自上路以来说出的头一句话:“到了,下来吧。” 
  一阵鼓乐声隐隐约约飘进了她的耳朵里,但是,那不是《并蒂花开》一类的喜庆曲调,徐缓的节奏、呜咽的旋律让她感到了悲哀与压抑,两行冰凉的眼泪立时涌了出来。 
  六五子掇过一条板凳放在苫子跟前,扶着她从里面走下来。映入眼帘的是院落门框上斜插着的一竿“挑纸”,一串串连在一起的纸钱迎着寒风在上下飘舞。院墙上贴着“报丧条”,上面写着“朱宅丧事,恕报不周,十五接三,十六发引”几行黑字。 
  没有人出来迎接,只有朱少文一身重孝默默无语独自站在门前,用一双充满深情的眼睛注视着她。 
  他拉了她的手,并肩站在白莹莹的雪地上,没有喜乐,没有礼官,自然也没有任何吉祥的祝语,一对通身缟素的新人,冒着头顶不断飘落的雪花,默默地先拜了天地,又拜了父亲朱大官的灵柩,最后双双对拜。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泪花,银装素裹的大地为他们作证,从这一刻起,这一对苦难的人儿便成了此生此世相依相守不离不弃的夫妻! 
  京城丧事,最重接三,一早起,院子里便搭起了白布棚,摆设了四处挪借来的桌椅。朱大官的棺木就停在屋门口,头前设了一个茶几,上边放了燃炭的香炉及供人们致祭的一扎扎檀香。   
  欢喜虫儿第二十章(4)   
  第一拨赶来的便是老嵩祝班里的故契,唱老生的张汝林、唱丑的刘赶三属于长辈,唱花旦的大奎官、唱花脸的景四宝算是兄弟,虽说这二年与朱少文少了一些来往,但旧情依在,祭奠之后都出钱随了份子。 
  随后来吊唁的是天桥几个说相声的同行,韩麻子、醋溺膏、粉子颜依次拈香进行了祭拜。朱少文一贯乐于助人,明地上的口碑甚佳,故而,一些变戏法儿的、唱大鼓的、摔跤的、练刀枪把式的、表现软硬气功的江湖艺人也到了。 
  说评书的沈春和与阿彦涛一起进的门,他们二人带来了一桌“祭席”,见此,充任茶房的孙丑子紧忙取来筷子,打开食盒,各样菜夹了几箸到接碟里,转身摆到了供桌上。 
  “孝子头,满街流”,是为老北京历来治丧的路数规矩,朱少文和叶儿一对夫妻几乎没有站立的空闲,无论见了长辈还是同辈,这一跪都是免不了的,时间不大,便已觉得筋疲力尽、晕头转向。 
  这时,有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官轿停到了门口,宛平知县贾平凸腰系素带着一身便装从轿里走出来,他没忘了与朱少文同窗共语的莫逆之交,也没忘了这个朋友献妙计、出良策帮他渡过难关的情谊。 
  “少文兄,节哀顺变、善自珍摄吧……”他挽了老同学的手,神色悲戚地劝慰道:“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打起精神喘自己的这一口气。” 
  朱少文心中十分感动,一个做官的还能惦念自己这一个吃开口饭的艺人,也实在是难得,遂说道:“贾兄政务繁忙,委托手下人跑一趟也就是了,何必亲自登门呢。” 
  贾平凸说道:“应该的。此番我一者是来凭吊朱老伯的,二者也是到此与朱兄辞行的。” 
  “这话怎么说?” 
  “你肯定想不到,三年任期未满,朝廷竟把我调到了徐州,虽说官加一品,确是明升暗降。徐州是个什么好地方?自古就有‘穷山恶水、泼妇刁民’的说法。之所以如此,还不是因着断那‘一女二嫁’的案子得罪了人?不过,想想也未必是件坏事,京官难做,不做也罢。”他看了一眼与朱少文站在一起通身孝服的叶儿,又问道:“这是——” 
  朱少文未曾开口脸上先挂了一丝苦笑,“内人叶儿,今日刚刚过的门,叫平凸兄见笑了……” 
  贾平凸想了想,不由慨然赞叹道:“我明白了……少文兄好有福气,嫂夫人真乃当今大仁大义之奇女子,我敢断言,有此女协助,兄自此必定平平顺顺、安安康康,必定一切得心应手、如臂使指耳!” 
  “贾兄谬奖了。” 
  送别贾平凸回来,朱少文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跪在灵前祭拜,且送上了题写着“瑶池天位”的丧帐,上前一打量,自己并不认识,遂紧忙搀起那人问道:“这位大哥,您是——” 
  来人双手一拱说道:“你不认识我,可有个说相声的张三禄你认识吧?是否还记得他?” 
  朱少文一惊,“怎么会忘了呢,张老师是我的大恩人,心里总在惦念着他老人家,一直想去登门看望……” 
  来人又说道:“家父也总是念叨朱先生,说您不光玩艺儿好,而且人也好,称得上是德艺双馨。” 
  “不敢,不敢。”朱少文忙把客人让到座位上,“失敬了,不知张兄驾到,不周之处还乞见谅!” 
  “你我的年龄差不到哪儿去,别兄、兄的了,就叫我慎言吧。” 
  朱少文见他是个爽快人,一时觉得亲近了许多,一面为他斟了热茶,一面问道:“慎言大哥,张老师最近还好吧?” 
  “好,还好……”张慎言支支吾吾应着,眼角却不由滚出了泪水,见已难遮掩,只好照实说道:“不瞒你,老爷子已经瘫在床上半年多了,眼斜了,嘴歪了,说起话来呜噜呜噜的,往往让人三五句听不明白一句。您说,一个吃了一辈子开口饭的人,到了有口不能言的地步,这心里头该是有多难受啊!” 
  朱少文禁不住潮湿了眼眶,亦感到了深深的内责。一个多么好的老人啊!江湖上奉行的是“宁赠一锭金,不赠一句春”,可他却心底无私,授艺不求回报,胸怀坦荡,课徒而不收徒。现而今病到了这种程度,竟还差遣儿子到朋友家凭吊,相比之下,自己岂不是太粗心、太麻木、太自私了吗?想到这里,他从身上摸出一张刚刚借来的一百两的银票,塞到了张慎言的手上,“大哥,替我买一点顺口的东西给老人家,等忙过了这一段,我必去探望。” 
  转眼便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北京人历来讲究“人生三面”,即小儿洗三、成人过寿、亡人接三都要吃面条。朱少文依例准备了歀客的“炒菜面”——胡萝卜素炒豆干、韭黄炒鸡蛋、抓炒肉丝、爆炒肚条四样炒菜,并肉片、木耳、黄花、口蘑打卤的面条。按照老规矩,开席之前,孝男朱少文向男席行了叩头礼,孝妇叶儿向女席行了叩头礼,以为谢席。 
  朱家在这一条胡同里极有人缘,一日之内,街坊四邻不断有人前来吊祭,小院里不免出出进进拥拥攘攘。 
  至晚,亲朋好友逐渐散了,相互约定了明日再来此发引亡灵,抬棺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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