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虫儿

第34章


 
  朱少文赶到石虎胡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他站在门外擦了把汗,平息了一下心情,然后朝着屋内轻轻叫道:“慧兰,慧兰……你出来一下。”他一连喊了四五声,也没见妹妹走出来,一种不祥之兆便立刻笼罩了他,咚咚跳的心仿佛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他手按着胸口走进屋,屋内没有点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他接着喊道:“爸,您在吗?我是少文,我来看您了……” 
  忽地,一团乌影从床头处显露出来,随即传出一声喑哑苍老的呼唤:“是你吗,绍文?儿子,你可回来了……”接着便是一阵起自心头的号啕。 
  “爸,是我,您别着急,别哭,有话慢慢说。”他几步跨到近前,一把搂住了父亲朱大官。爷儿俩已经有四五年未得见面,仅凭着手上硬硌硌的感觉,他便了解到老人家比之从前明显瘦削了许多。   
  欢喜虫儿第十一章(5)   
  他点了油灯,将灯盏举到父亲面前,只见那如同渔网一般布满皱纹的脸已老泪纵横,他估摸事情必定是出在妹妹慧兰身上,忙问道:“您告诉我,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妹妹她去哪儿了?您倒是说话呀,爸。” 
  “我对不起兰儿,是我害了她……我好胡涂,没跟你商量呀……可叫我怎么活呀……”朱大官捶胸顿足、泣不成声。 
  “她……她到底怎么了?您快说呀!”朱少文心急如焚,一连声催问着,“爸,过去都是我不好,惹您老生气了,这事先搁一边,回头我再跟您老请罪。您先告诉我,慧兰她究竟去哪儿了?” 
  朱大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哽咽咽说出了事情的因由。 
  原来,这院子南屋住着个小伙子,名叫许光衍,比慧兰大三岁,家中只有母子二人,全指着他给人做木匠活儿为生。许光衍不仅相貌端庄,脾气秉性也极好,街坊们不管谁家遇到困难,只要是他能出上力的便总要主动伸手帮一把。他平日做活积攒下一些下脚料,便抽空这家给钉个小板凳,那家给钉个小碗橱。这一切都被慧兰看在了眼里,渐渐便对他有了情意。许光衍也喜欢朱家姑娘善良孝道、模样清爽,天长日久,两个人就在背地里相互表达了爱慕之情。两个月前,许家老太太托人到朱家提亲,不想,却被朱大官一口拒绝。此前,朱大官专门找了走街串巷为人算卦卜命的两个先生明二、冯三,为许光衍和慧兰批了八字。朱大官历来信这个,信得虔诚,信得五体投地,平日闲暇时也总喜欢找些相面占卜的书籍阅读消遣。瞎子明二说,男的属虎,女的属蛇,相书有云,“蛇虎如刀锉”,此乃忌中之忌,二人一旦成婚,不仅妨老家儿父母,而且小两口这一辈子也必定凶险不断!瞎子冯三说,八字不合且不说,单论男方这名字就预示着要穷一辈子,光衍,就是光眼儿,后半生不但吃喝发愁,甚至连衣服都穿不上,总得光着屁股!由此,这一对好姻缘便被生生拆散了。 
  第二天,又是这两个瞎子主动找上门来,开口便说为朱家姑娘寻了一门好亲,男方本人如何敦厚,家境如何富足,并且在石头胡同还开着一处买卖。然后又花言巧语一通扇呼,说此人土星子星完善无缺,八字甚佳,眭妻益子,如何福大命大造化大,如何有财有寿福寿绵长。朱大官本就笃信这些东西,一时竟被说动了心眼儿,未加细问,糊里糊涂就将这门亲事应了下来。谁知,这被大伙称作魏老四的人却是一个开烟馆的东家,吃喝嫖赌抽无所不为,坑蒙拐骗偷样样在行,平日除了招引人上门吸毒过瘾,还与胡同里几家妓院串联一起互通有无。那一天他在街上偶然见了慧兰一面,便惦记在了心上,于是仗着手里有几个钱,买通了这一对算命的瞎子,令他俩先用俐嘴伶牙破坏了许家这一门亲事,紧接着又梦中说梦骗得朱大官把女儿许给了他。上个月慧兰上轿过了门,自然想不到竟嫁给了一个地痞流氓,一时羞辱难当,三天头上就喝了大烟膏! 
  “这么说,我妹妹——”朱少文眼里涌出了泪水,心如刀割一般疼痛。 
  朱大官抹一把老泪,叹道:“人到是救过来了,可从此整天迷迷瞪瞪、不吃不喝,和个死人又有什么差别?这寻死的事,有一回就有二回,我又不能成天上门去看着她。我几次要求把人接回来,吃亏上当我认了,可那魏老四愣是不让,说什么慧兰‘活是魏家人,死是魏家鬼’。咱一没钱,二没势,又怎么能惹得起?说来说去这事全怨我鬼迷了心窍,简直恨不能一头撞死!可你也得替我想想,慧兰老大不小的,我也不能总留在身边,嫁谁不嫁谁,哪有个人商量啊?” 
  朱少文端了一杯水递给父亲,“爸,您别自责了,我听了心里更难受。怪只怪我这当哥哥的没尽到心,家里才出了这档子事。您容我好好想想,看看有什么法子能把妹妹救出来。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讲笑话给别人听,又有谁知道我自己的心里却在流泪……” 
  “绍文,爸老了,估摸着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从庙里搬回来住吧,陪我一阵子,行吗?”朱大官面带恳求地说,“以往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读书中举也好,唱戏说相声也罢,人这一辈子,怎么着不是个活?慢慢熬日子呗。” 
  “爸,您可千万不能往歪处想。我听您的,待会儿就去鬼子母庙拿行李,等把慧兰接回来,咱还是热热火火一家人!”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您刚才说的那两个算命瞎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一个叫明二,一个叫冯三。” 
  “明二,冯三!” 
  朱少文将这两个名字死死地记在了自己脑子里。   
  欢喜虫儿第十二章(1)   
  四月十六是颜朝相的独生女颜钰出嫁的正日子。 
  四月十五的傍晚,迎着一团腌蛋黄似的夕阳,一个二十上下风流倜傥的小伙子,牵着一匹通身枣红的高头大马,由村东缓缓地走进了姚家井。 
  他身穿着藏蓝缎子面儿的夹袍,外罩一件青马褂、大绒的套裤,足蹬皮底缎靴,腰系一条宝蓝带,斜挎一口绿鲨鱼皮鞘腰刀,头戴大帽,帽上的红线穗子拥着一颗青金石的顶戴。 
  谁也想不到,他就是五年前离家出走的本村张祥泰的儿子张景瑞,天下的事无巧不巧,在自己的娃娃亲媳妇颜钰行将转聘嫁人的头一天,他竟回来了! 
  五年前,由于一次赌博输了钱,偷了家里的二两银票,为了躲避父亲的责打,他一惊之下逃离了家乡,路途之中逢着淮军在道边打旗招兵,遂投身军营弃笔从戎。起初,他倚仗念过几天书,写得一笔好字,给一个千总做了书记。不久,江苏巡抚李鸿章到军中视察,见他头脑聪明、办事伶俐,便调他到身边当了一名贴身的戈什哈。其后,无论是调赴上海,还是去苏州、常州围剿太平军,皆与李大人寸步未离,几年间,他便成了李鸿章倚重信赖的侍从。尤其是在攻打常州的一次战役中,他冒着猛烈的弹矢,将打红了眼的李鸿章从炮火中背下来,更加得到了主子的赏识,遂保举了他四品军功,成为了巡抚大人跟前的红人。 
  这次,李鸿章奉两宫皇太后之命进京述职,即带着张景瑞等一干侍从住进了东城煤渣胡同贤良寺。 
  张景瑞十五岁离家,时至今日方回到北京,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也想起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红颜知己。他的一颗心再也难以安分,恨不能胁生双翅立刻飞回到家中。 
  “主子。”他看到李鸿章正坐在椅子上专心地读着一本书,遂借献茶的机会轻轻叫了一声。 
  “嗯,有事吗?”李鸿章头没抬,问道。 
  张景瑞呐呐言道:“小人想……想跟您告几天假,不知能否……” 
  “瑞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孩子好不懂事,我刚到北京,公事不断,明儿一早还得到宫中面圣,里里外外都需要你帮着操持,这节骨眼儿上你怎么竟要请假呢?”李鸿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离开家一走便是五年,音信皆无,我打算回家看看父母,他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只怕是……” 
  “你这倒也是一片孝心,可是,不能过几天再回去吗?要不这样,你现在就走,赶晚上关城门之前回来。” 
  “另外,”说到这儿,张景瑞的脸红了,“还有件事不敢瞒主子,自小我爸就给我定下了一门娃娃亲,那女孩儿叫钰儿,和我同岁,到今年也有二十了,我俩在一个村里住着,我想就手把这桩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父母的一件心愿,主子您看——” 
  李鸿章盯着张景瑞布满红云的英武脸庞,不由噗哧笑了,“行啊瑞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这话是正理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不用问,我也能猜得出那丫头一准是个可人疼的俊俏女子,我是过来人,知道年轻人的心思,再忙也不能耽误了你们的大事。这样吧,我给你三天假,再到账房去取一千两银子,就算我做主子的给你的喜钱吧。” 
  听了这话,张景瑞忙不迭跪下身子磕了头。 
  距离姚家井尚有半里多地,张景瑞便从马上跨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舍,仿佛全然不曾改变,仍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令人遐思不止。 
  “啊,是我张景瑞回来了吗?”他一次次兴奋地问着自己,一次次不相信地朝着身上打量,“爸妈,你们想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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