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33章


重庆《大公报》社根据这篇通讯,写了一篇社论,题为《看重庆,念中原》,大意是说重庆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中原却有大批灾民饿死,希望当局予以注意。《大公报》因此触怒了国民党当局,被责令停刊三天。豫籍国民参政员郭仲隗在重庆开会,因为大声疾呼为灾民请命,弹劾了孔祥熙的荒淫无度和汤恩伯在河南的暴政,汤恩伯恼羞成怒,在郭仲隗先生由渝返豫途中埋伏许多特务,企图对郭进行暗杀。在这种白色恐怖的气氛笼罩之下,河南300万人民饿死之前连呐喊几声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无声的死亡是人间最悲惨的事”,而这死亡的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几百万人。
就在这个时候,南阳《前锋报》给我写信,聘我作为“特派记者”,到灾区看看,写一些关于灾区情况的报告。
《前锋报》是一家民营报纸。社长李静之为人正直,是我所久已仰慕的;总编辑孙良田,我们在抗战初期便是志同道合的战友,彼此是完全信赖的。但是,这样一份麻纸两版对开的地方小报,不论从政治背景和社会威望说,和《大公报》都是无法相比的。他们的“肩膀”应该说还是很“窄”的,他们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如实地报道灾情吗?他们难道没有想过这样做会招致的后果吗?我对他们这一决定既感到无限钦佩,又为他们惴惴不安。
从我自己说,1940年冬,我在洛阳《阵中日报》工作时,曾以共产党嫌疑被捕,在“劳动”营关押两个月。后经国际新闻社朋友范长江多方营救,释放时还带着“暂准退学,随传随到”的尾巴,而且释放后《阵中日报》便把我开除,只好带着老母妻儿回到汜水县老家赋闲。1941年秋,“河南省印书局”成立,总编辑于赓虞是我在开封师范读书时的老师,他让我到印书局编一个名叫《新儿童》的刊物。当时正是皖南事变之后,整个中原地区,一片白色恐怖。“伏牛山工作团”、“叶县青年集中营”,成批成批地把爱国的青年、知识分子逮捕审讯。河南著名学者嵇文甫,便是在这段时间被捕关押到防空洞中的。在这样的气氛下,我这样一个“共产党嫌疑分子”只有做哑巴的份儿,担负这样“捋虎须”的工作,实在是自不量力。弄得不好,反而会辜负报社的重托,给《前锋报》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然而,每天一开大门便有难民在门口倒毙的惨状,每天一睁开眼便听到啼饥号寒的哭声,每走一处都可以看到的鸠形鹄面的灾民,使我一刻也不能平静。我感到:作为一个拿笔的人,如果在这时候还畏首畏尾,不敢替人民说几句话,便比死还要痛苦。这样,我便毅然答应了《前锋报》的要求。
当时,采访的条件是很困难的。陇海路东段,从洛阳到郑州,路轨已经拆掉了,也没有什么“长途汽车”,我就借了一辆自行车,沿着公路东行。
大灾之年,社会秩序不可能是好的,拦路抢劫的事,不断发生。当时我的爱人宋映雪在离洛阳几十里的平乐村一家中学教书,我的白发老母,和刚刚降生几个月的婴儿,都由她一人照顾。母亲听我说要孤身一人骑车深入灾区采访,竭力反对,待到反对无效,便暗自叹气流泪,她忧虑的只是旅途的安全,而映雪则想得更多,她知道此行担负的全部风险。一年以前,被抓进“劳动营”的时候,她正住在北邙山下一个小窑洞里生下我们的第一个男孩。孩子还没有满月,我便被特务抓走了。她一个人,又要为婴儿哺乳,又要安慰日夜哭泣的老母,又要四方奔走设法营救我出狱,受尽了人间的折磨。这些记忆,她永远不会忘记。今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为灾民呼喊,将会得到的是什么酬报。因此,当我向她说明要深入灾区、反映灾情的时候,她沉默了很久,没有做声。一连几夜,我发现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有时蓦地披衣独坐,默默沉思。我知道她内心经历着怎样剧烈的斗争。临行前夜,她一边替我整理行装,一边深情地说:“放心去吧!家里的事,由我全部承担!以后因笔招祸,我们也不后悔!”第二天一早,她抱着孩子把我送到村头,说声“沿路多自保重”,便转身走了。她的坚强的支持使我增强了信心。
平常我们灯下谈心的时候,她常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四围这样黑暗,你们写文章的人,好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即使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很快就会熄灭,会有多大用处呢?可你们却那么认真,不惜碰得头破血流!”是的,在黑暗如漆的旧社会,我们文人手里的一支笔,即使是为人民发言,它的力量是多么微弱啊!因此,我写这些报告的时候,署名是“流萤”——署这个名,一方面为了减少无谓的麻烦,一方面也表达这些文章并无烛照黑暗现实的力量,只不过是划破黑暗夜空的一缕萤光而已。
我骑着一部脚踏车,从洛阳跑到郑州,又从郑州南下,走到汝南,把沿途所见所闻所感,如实作了记录。那是1943年春天的事情。此外,早在1942年冬,我因别的事情去西安一趟,写过一篇《无尽长的死亡线》,《前锋报》不加修改地连续发表了。这些报告,文字粗糙,也许不配陈列在文学的殿堂里。我写的时候,也完全没有从这方面考虑,只不过为这次灾荒留下一个粗略的投影而已。
后来,《前锋报》还把它集印成册,社长李静之为它写了热情的序言。32开本白麻纸的印刷品,像衣服褴褛的灾民一样,是不能进入大雅之堂的,连作者自己,每次填写劳动成果表时,也往往把它弃置不论。然而,在当时,它又确实是代表千百万灾民发出的呼喊,它点燃过广大读者心灵的愤怒烈火,也引起过一些人切齿的痛恨。它是一块粗糙的石碑,文字尽管拙劣,但却记载着反动统治的罪恶,指出了它必然灭亡的命运。
今天的青年,重读《豫灾剪影》,会像读《天方夜谭》一样感到陌生。然而,这是事实,是40年前铁的事实!《豫灾剪影》里的一条无尽长的死亡线,便是新旧社会的界碑。愿今天的青年,把这个界碑埋入心田,化为前进的动力,作者便心满意足了。
1984年3月于武汉
《河南文史资料》第13辑(1985年)封面
发表在《河南文史资料》第13辑(1985年)上的《无尽长的死亡线——一九四二年豫灾剪影》。署名李蕤。
1985年,湮没了42年之久的“流萤”的《豫灾剪影》在袁蓬主编的《河南文史资料》第13辑上再次面世。全文以《无尽长的死亡线——一九四二年豫灾剪影》为题,署名李蕤。除收有原书中的10篇通讯报道外,还增补了发表于《前锋报》1943年5月15—16日的《粮仓里的骨山》一文。
袁蓬摄于20世纪90年代
袁蓬(1928—2012),原名袁铁汉,河南尉氏人。1947年曾在开封《前锋报·中国时报联合版》工作。20世纪80年代后,任河南省政协副秘书长、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在他主编《河南文史资料》期间,为钩沉1942年河南大饥荒的史料做了大量工作。
四、跟踪灾情的《前锋报》社评
引 言
《前锋报》是河南南阳的一家民营报纸,它创办于1942年元旦,是一份4开的麻纸小报。这张报纸,无论从社会影响、印刷质量和发行量等,都是无法和重庆《大公报》相比的。但这份报纸,在1942年河南大饥荒中却作出了惊人之举,不仅组织特派记者奔赴灾区采访,而且发表了近百篇跟踪报道救灾的社评。这些通讯和社评,为河南大饥荒留下了最为具体的翔实的记录。
南阳《前锋报》的社长李静之。他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地区一个富裕的家庭,1924年肄业于南京国立东南大学,1928年考取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1934年先后任河南第六行政区督察专员公署及河南省建设厅主任秘书。像有这样背景的人,在当时社会上,飞黄腾达是很容易的。但当官发财并不是他的理想。他怀着“蚁负一粒”的社会责任感,在南阳曾创办景武高中。景武,是敬仰诸葛武侯之意,南阳是诸葛亮隐居躬耕之地,李静之心中的楷模不言自明。同样的,他创办民营报纸《前锋报》,是要用新知识启发民智,唤起民众。《前锋报》中的“前锋”两字,取自孙中山先生的“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创刊号上,李静之亲笔撰写发刊词,以“仗义执言,为民前锋”为办报宗旨。报社自筹资金,不接受政府的津贴,也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言论自由。
《前锋报》和1942年河南大饥荒仿佛有着不解之缘。它刚创办半年多,就遇到了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浩劫。《前锋报》遵循自己的办报宗旨,不辱使命,不遗余力地大力呼吁救灾,从1942年7月一直到1943年6月,先后发表了近百篇面对现实,痛斥黑暗、为民请命、为救灾献计献策的社评与时论,受到读者的广泛好评。大灾之年,《前锋报》的发行量竟高达数千份,其影响覆盖了豫西南、鄂西北、陕东南地区,被人们称为河南的“小公报”。
本书所选的68篇社评,基本上呈现出《前锋报》这些社评的面貌。它们涉及河南大饥荒不同时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容丰富,不可能一一介绍,归纳起来,有以下4个特点:
1. 跟踪报道了1942年河南大饥荒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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