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32章


顶可叹的是有些卖馒头的人,因为没有网,便把馍的样品缚在篮子的“系”上。
街上盛行着一种食品,名字叫“牛肉冻”,原料是杀牛剩的杂碎,掺上皮,和上洗肉的汤,煮得浓了,弄出来一凉,便成了凉粉块一般的东西。吃了之后,十准生病,因为那根本不是食品,又冷又脏。但那些没钱的下力人和贫民们,却争相购食,他们顾不得吃下去是否会明天死,只要眼下能打发住肚子。
有一天,我去某街看一个长辈,在那条几丈长的街上,见到四条死尸,和六个走不动的灾民。四条死尸之中,使我最难忘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脸向着天,牙齿上爬满了苍蝇,上体在破烂的衣服下裸露着,胸部还起伏着,证明呼吸并未停止。但是,该街的甲长为了怕担负他那条街饿死人的罪名,已经用十三块钱雇了两个穷人掩埋她。当往高粱秆箔上放的时候,她还呻吟挣扎着。我想替她说个人情,用这钱给她买些吃的东西,看是否会活转来,但谁也不睬。在她的呻吟声中,两个人已经抬着她,背上铁锨走了。掩埋死人的短工,在市面已成为一种职业。
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在井边躺着,枕着一块破砖,头边堆着一大团乌黑的东西,和狗粪一样,几个小孩说他们看见是他才呕吐出来的。他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问他,他的声音已经细得如丝一般,说他是济源人,已经在这边六七年了。我给了他八卦丹,他摇摇头,他不需要药品,他需要食物。
在那死尸的一边,还坐着两个快死的人,一个的脚,肿得和发面馍一样,脸也浮肿得不成人形,另外一个,腿瘦得如同火柴,身上连一点肉都没有。甲长拿着馍,送给埋葬死人的小工。他们恳求着也要一点,甲长奚落地说:“你去抬吧,埋吧?”那乞丐只好把头低下,什么话也没有。因为他们恐怕顶多一天两天便要被人抬走的,他们哪会去掩埋别人呢?
汝南的“南湖”,是那里第一个风景区,里面果木成林,花卉满园,向来是游人盘桓的地方。但现在,南面不远的新堤上,却隆起了无数的新土堆,有的外面露着头发,有的被野犬扒开。因为掩埋过多,过浅,已经有人瘟的发生。但是每天的黎明,总还有几辆马车拖往城外,增加这人瘟的酵母。
汝南也不乏慈善家和热心救灾的人,城里也时常有散发馍票或散钱的事。但因为没有整盘的计划,有的灾民也许一天前得到施赈的招呼,后一天却照旧饿死;有的听说城里放赈,到后却恰跟上挨饿。所以每有一次零星的布施,街上倒的人必更多一些,第二天抬出的死人也更多一点。
几个乐善好施的人家,门口常常躺得横三竖四,连走路都不可能。这种情形,使原来热心救灾的人,渐渐把心也淹得冰冷。没有彻底的完备的办法,谁开得了这个潮水涌着的“善门”呢?
听说汝南的灾民,十九都是从别处流亡来的。然而这也不应成为救济不了的理由罢!
人饿倒了,便躺在热闹的街心。死了也没有人理。同时,活人们仍然在死人的身边完全“视若无睹”,来来往往。这真是非人间应有的惨象!
(三)
在灾民的哭声中,另外夹杂着汝南各界的呼声:“严惩贪污!”汝南最近察觉两件大贪污案。这两件贪污案,都是和救灾直接有关的。
汝南十九店,以往组织有私仓积谷,用意在平时积蓄,荒年开仓放赈。这个仓社统共有公田四十九顷,每亩每年二斗,由仓库主任傅伯明积存。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起,积仓便没有动用过,合计起来,共有一千五百余石。现在灾荒已极严重,各方决议开仓施赈。预计从此时到麦熟,每人一斗麦足可以维持生命,那样便是说,这一千五百石麦可以救活一万五千人。但是,这位仓库主任傅伯明,却一石未积。佃户倒都缴过了,但他没有存到仓里,却都信手挥霍,或者经营了买卖,现在是一点没有。《汝南日报》上大声疾呼地说:“如果判傅伯明的罪,便是应判杀死一万五千人的罪!”读之真令人感动。真的,如果这一千五百石谷不吞到他一个人的肚子里,汝南街头的灾民准会被收罗得干干净净。对这杀死一万五千人的刽子手,他的罪真是碎尸万段也仍有余辜。
但,傅伯明主持的仓还是私仓,盗用的积谷还是私社的积存;更令人吃惊的是田赋管理处科长李东光的大贪污案。汝南粮管处,共设有七个分仓,按手续,仓库只管征购征实的“收”和“存”,拨付的时候,须有县府粮政科的拨粮凭证。但是,李东光却私将仓库存麦出卖,自开便条,令购户往分仓索取。第一批是在县东北唐营仓库提取的,经该处分仓主任检举,证据确凿。事泄之后,黍杆铺分仓主任因与李东光预先亦有勾结,在该分仓亦提取有一百余石,乃往该仓库消灭证据,亦被检举。现在李东光、黍杆铺的分仓主任,都在扣押中。
据说李东光这个贪污案,已有证据的便已经是小麦五万九千斤,其他支仓中未查出证据者还不知多少。这些麦,都是他们私自以大斗大升剥来的,这,国家没有多得到一粒,人民却是额外负担。这五万九千斤粮食,谁也不敢保证,在新堤的土里躺着的没有它们的主人!
“人民罄其所有,贡献国家”,那是应该的。为了抗战建国大业的完成,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贪官却戴着国家的帽子,利用政府交给他的职权,在人民的沉重负担外更剔尽他们的骨缝,把千万人的脂膏都吞进他一二人的肚子,这是如何可怕的事!
李蕤(1911—1998),原名赵悔深,“流萤”是其笔名之一。生于河南荥阳一个贫苦农民家庭。1929年考入洛阳“省立第四师范”,1932年入开封“省立第一师范”。1935年加入北方“左联”,1936年进河南大学文史系。抗战爆发后,先后任郑州《大刚报》、洛阳《阵中日报》、南阳《前锋报》、开封《前锋报·中国时报》联合版记者、副刊编辑、主笔等。1948年8月携全家进入豫西解放区。新中国成立后任河南省文联副主席。1952年入朝采访,1953年调往武汉,任中南文联及中南作家协会副主席。20世纪80年代任武汉市作协主席。出版过《李蕤文集》四卷等。
《豫灾剪影》序言
李静之
我们中国所遭的战祸是史所未有,我们河南所遭的大灾也是史无前例,在国家遭受空前大战中,河南遭受了空前大灾,这是河南的浩劫,也是国家的不幸。从前在史书上,古人诗文中看到的形容灾荒惨状的记载,总以为是文人过甚其词,现在竟有事实把不能令人相信的记载状述都一一为之证实。同时使我们知道河南这次灾情之惨,确是空前。对这惨重的灾情,我们不但呼吁救济,而实地看看,据实择要记载,写成实录,使远方人、后代人借以明了河南灾情的实相,并替国家保留几片段史料,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灾遍全省,区域广大,处处都看到,势不可能,只有择灾情最重的陇海线洛阳至郑州那一段,去看看,豹窥一斑,全可概见。
本社同人对于救灾,都很热心,远驻洛阳的特派记者赵悔深先生自也不例外。我们有了这个意思,写信同他商量,他就不避苦难慨然应允,愿单骑到灾情严重的郑州、荥、汜去看看。这本小册子,就是悔深先生深入灾区的见闻实录。
如果这本小册子尚有一看的价值,我不愿说是因为作者的文笔流利,写得生动,是因为写的是灾情,内容太充实,故事太动人了。当然我也知道,没有作者流利的文笔,决不会将故事写得这么动人。有了真实的内容,再出以流利生动的文笔,才能令人看了文字的记载,比实地看到那些故事更为感动。
这里边的记载曾使许多读者看了不快,甚或心悸而泪流。但我相信虽不快,纵流泪,而仍是要看的,因为从不快中还可获得不少的美感,这就不能不归功于作者的文学素养了。
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四日
李静之(1901—1988),原名李海晏,字静之。河南南阳地区方城人。1928年考入北京大学国学门研究生。1942年初创办《前锋报》,任社长。1942年河南大灾中,委派特约记者赵悔深赴灾区采访,在《前锋报》上连载了10多篇反映大灾惨况的通讯报道,组织撰写了近百篇呼吁救灾的社评。新中国成立后,为“民革”成员。20世纪80年代以后,任河南省政协副秘书长、“民革”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河南省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副主任等。
《豫灾剪影》重印后记
李 蕤
1942年,河南发生一次大旱灾。那次旱灾,河南人民被活活饿死的,据官方的数字,是300万人(有的讲达500万人)。当时执政的国民党政府,不仅见死不救,照旧征粮征兵,而且趁火打劫,加强剥削压榨,把千百万人民驱入加速死亡的深渊。千百万无告的人民,像大火中的蝼蚁、严霜中的黄叶一样,辗转在死亡线上。灾区范围之大,包括中原半壁河山,从京汉线到陇海线,川流不息,尽是衣服褴褛、面黄肌瘦、携儿带女、辗转向西奔逃的人流,构成一条无尽长的死亡线。
当时,重庆《大公报》有一位记者,名张高峰,他从华北回来,经过河南,从洛阳到叶县沿途,目睹了灾情的严重,写了一篇通讯,透露了灾情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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