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30章


从汜水到荥阳,从郑州到广武,在千千万万的村落中,山崖上,深涧里,陌头和阡边,都有饿得皮包骨的人,提着破篮子,拿着镰刀或系着钩子的长竿,在四处寻觅,捕捉能够救命的东西。
榆钱,那是“山珍海味”。去年秋天已经攀折苦了的树刚刚发出一些猫耳朵,立刻又被人攀掉。柳叶、杨叶、杏叶、李叶、栀叶……都是人们猎取的资料。每一株树上,都找不到春色的痕迹。
地上的小草,在平日,只有很少几种可以下锅。但在今年,连那有怪味的“米蒿子”、含苦味的“麦石榴”、牛都不肯尝的“野菊花”,甚至人人知道有毒的“猫儿眼”……都一钻出土便被挖去。他们更从几尺深的土层里,掘出蔺草根、茅草根、黄花菜根、芦苇根……
按季节计算,农历四月大麦会黄穗,人们多么盼望四月啊!但是农村里的大麦田,十块地有九块的麦苗被挖去,它们在两个月以前已经被人吞下肚里了。
豌豆的苗、扁豆的苗,带着将要开花的骨朵,一筐筐陈列在街市上。它们是一个月后便会结出豆子的,但饥饿的人们却偷偷地铲掉它们。农人们为了怕别人白白偷掉,也只好咽着泪把整亩的苗全铲下来,以青草的价钱卖出去。
村梢忽然一阵吵骂声,不用问,便知道是谁暗暗地采了谁家树上一把榆叶。一把榆叶的主人会骂对方是“吃死”,“吃了喉咙里长疔疮”。而那个被骂的人,却躲在屋里,装成什么也没有听见。
有一天夜里,西风吹得非常凶,把月色都吹得昏茫茫的。夜半起来解手,看到大门外的大榆树梢头,挂着一团黑色的影子,在树梢上随着狂风摇摆。厉声恫吓,才知道树上是一个小孩,他姓田,爹爹逃荒到外省去了,妈妈病在床上,他没有办法,半夜冒着大风爬上几丈高的大树来偷一把树叶。他才十一岁,瘦得皮包骨头,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爬上这样高的大树的。
(二) 柿饼的“红运”
故乡有一种果子树,春时开花,深秋果熟,摘下后果子还是苦涩不堪,必须削掉皮,在风里吹一个多月,才没有涩味。
这种果子树叫柿树,晒成的果子叫柿饼。这东西相当甜,但腻得很,不容易消化。身体不强壮的人,只能尝几个,如果多吃,便容易肚子疼。在故乡,这是比红薯更居于次位的辅佐食品,是最不值钱的。
但今年它却走了“红运”。
邻居马大婶,因为没法过日子,便用三十元的本钱贩卖柿子,用十一元一斤买进来,十二元一斤卖出去。
有一天,我到她那里去坐,她郑重其事地开了箱子上的锁,捧出三四个柿饼给我,然后又锁起箱子。
她那里,时常有年轻的媳妇、小姑娘、小孩子,神色匆忙地跑来,又神色匆忙地跑去。他们大半是在家庭中没有权力的弱者,瞒了公公婆婆,瞒了爸爸妈妈,从家里偷偷拿出些东西,到这里来换柿饼吃的。
有一个年轻妇女,二十几岁,平常便受婆婆的虐待,这时候更是一天到晚吃不饱一顿,她佯称到野地里挖菜,悄悄溜到这里来,手里还携着她的三岁的女儿。她慌慌张张地把带来的旧鞋帽从篮中倒出来,便把换来的柿饼一口几个地吃起来,连柿蒂都咽下去。临走的时候,把剩下的几个,解开裤带,装入裤腿里面(北方妇女,裤脚都缚着带子)。
我亲眼看到一个两个月的小孩,一连吃了五六个她母亲替她嚼成糊的柿饼。一个女人一口气吃三斤半这种难消化的东西。在平常,即使是钢铁般壮实的男人,一次也不敢吃几斤的。
随后,老邻居又给我絮絮说起柿子的故事。她说,史家的媳妇,半夜跳过她的墙,拿着一条布衫来换柿子;刘家的媳妇,她丈夫出去的时候,她瞒着厉害的婆婆,买了几斤柿饼,她没处可藏,藏到床上褥垫的下面,婆婆后来听说她屋里藏有食物,进去搜了四次都没有搜出来。
“也难怪啊,常言说:人急上房,狗急跳墙。你想,史家大嫂两天没吃东西,今天一早,把枕了七八年的枕头倒了倒,倒出一升多秕谷糠磨了磨,不吃还好,一吃立刻肚疼起来……刘家大嫂家里,一天一顿饭,每人一两米……
我试尝了一个,今年的柿饼,又干又小,又因为入春受了热,里面已经坏了,用手一捏,便从柿蒂处冒出一股黑灰,吃进喉咙,立刻会想干呛、咳嗽。在往年,这样“灰包”了的柿饼,连做醋也不行,只有倒进沟里的份儿。谁能想到现在竟值得人半夜跳墙来买它呢?
(三)出钱请人活埋自己
李大才的女人,从前是全村最贤惠的,又勤,又省,又和气。去年冬天,忽然疯了。
上次回村的时候,在村头遇见她,头发披散着,两眼鼓得像死鱼的眼睛,嘴里咕咕噜噜地唱着,忽然又把手里的拐杖掷在半天空,仰天傻笑起来。
听人说,她是这样疯的:她家里年前原来还有几斗粮食,虽然不够过荒年,可是如果配些黑菜,也不差多少。但是李大才因为孩子多,地太少,心心念念总想置两亩地。年前上好的地,一亩只卖两百块钱,他羡慕得日夜睡不着,便异想天开,把几斗粮食一点没剩地卖了,买了二三亩地。但这边交了钱,那边已经掀不开锅盖,守着几亩空田,总不能把一家几张嘴都吊起来啊。于是他开始卖衣服、卖农具、卖耕牛……什么都卖光了,最后把买来的地又原封不动地卖出去。可是粮价已贵了十几倍,再也买不到原来粜出去的粮食。东西都卖尽的时候,他的女人便生了病,等到他最小的孩子饿死之后,她便疯了。
这是年前的事。这次返乡,却没有再看到这个疯子,听人讲,她已经饿死十几天了。
她死了之后,李大才谁也没告诉,也没请四邻八家帮忙,一个人悄悄地背了铁锹,在夜里,瞒着别人独自替老婆掘墓。挖了好几天,才挖出一个浅浅的墓穴。然后,他又悄悄地一个人把老婆的尸体背到墓地掩埋。等到别人知道的时候,他一个人已经料理完这件丧事。有人责怪他不该瞒着乡邻,这个白发苍苍形容憔悴的人老泪纵横地说:“……让大家出力,我总得弄到斗二八升老米让大家吃啊,可我,哪有这份力量呢?孩子他娘为这晾尸几天,我对不起她呀!……”没说完,便号啕大哭起来。
由于李大才的事,又听人谈起另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传闻。南山有一个姓朱的老头,没儿没女,平常靠他的两亩山地生活。在大灾中,两亩地卖完了,钱吃了一大半,还剩六十元。他想,六十元用尽后,也仍然难逃一死,死后连人掩埋也没有,与其到那时候狼拉狗嚼,还不如现在早死。结果他情愿出六十元钱,请人把他活埋了。而也竟有那样的人,因为饿,便贪图这几个钱,当真地把这老头活埋了。这事如果不是说得有名有姓,我真不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的惨剧发生。
严重的灾荒,好似从海洋上越过、横卷一切的飓风一样,它改变了社会生活的正常轨道。饥饿的火焰,烧毁了人类的优美本性,这是非常可怕的事!
灾区通讯之十
郑州救灾运动的春潮①[25]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5月5日、6日连载
时序踏入四月,灾荒比任何时期都更严重,奸商豪富在盘算着利用这仅有的一两个月,再吸干些穷人的血。而我们的政府,则是在各种困难情况中,想尽法子加强救济,扩大救济,希望把未死的人从死亡的巨口中拖出来。
我到郑州的时候,那里的救灾已经从零星的施舍而变为有计划的运动。党政军学及社会团体,视线力量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省政府一再急如星火的下令,把救灾运动作为目前行政的中心工作。
从四月一号起,各保都设有粥厂,各乡镇都设有收容所,另外还有几个难童教养院——统计起来,救济的单位,仅仅郑州市面就有十八九个,同时各乡镇,各保,粥厂也一个个成立了起来。
计算整个郑县的救济机关,收容的人数有二万一千七百九十二人,而且各厂的人数,还在继续增加中,可惜这个救灾运动开展得太晚,如果能早几月成立,不知能多救活几千条人命呢。
(一)救灾竞赛如春潮
第一行政区王专员,是一个年青热情的政治家,很早便凝视到灾情日渐严重的问题,发动分保自救的运动,号召辖区的十二县一律推动,并规定奖惩办法,以督促鼓励各县县长。救灾竞赛的预定数额是一千万,才规定这数目和这办法的时候,许多人都为之咋舌,各地方的土豪劣绅,尤其从中作梗,认为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事。但是事实打破了这些杞忧和非难,在王专员的坚强领导下,与各县县长努力劝募的结果,没有达到预限的时候,劝募的总数已经突破了一千万的预定额。
在荥阳县政府曾访晤王专员,他年纪尚轻,但近来为了遍地灾黎,忧心如焚,竟至两鬓斑白。他常轻骑简从,潜查保或乡镇的粥厂,遇有借灾民中饱的下层人员,立时予以法办。
他对于推行救灾竞赛的各县长的奖惩,第一是严明,第二是迅速。一扫过去赏罚不明、效率迟缓的积弊,因之各县无不畏惧、感奋,切实推行。
王专员在出发巡察的途中,还携带着印好的手谕,看到流离在途中的难民,除了自己慷慨解囊帮助外,并且立时饬令该保粥厂收容,他说:“救灾完全要从良心出发,本着己饥己溺的心,如果专为应付考绩,那是绝对不会有实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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