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9章


但自从敌人侵入新乡,占了开封,陷了信阳,这两条大动脉被隔断之后,郑州便一落千丈地萧条起来。尤其是到三十年(1941年)一度沦陷之后,市面上被敌人洗劫一空,各商店纷纷关门闭户,冷落的情况,连外地的小县城也不如。去年,第一行政区专员公署又南移新郑,郑州便不仅失去经济中心的价值,同时也再不是政治中心,它不折不扣地成为一个废墟,一个“死角”的弦。
这城市以往的繁荣,并不单是郑县给它哺养成的。解除了“全国交通枢纽”给予它的武装,它和汜水、广武、荥阳一样,是个地瘠民贫的县份。去年荒旱,麦秋颗粒不收,据郑县鲁县长的报告,去年收入的粮食只够全县人口一个月的消费。所以这十几万人,很快地便受到死亡的威胁。同时,因为郑州是抗日最前线,在沦陷区的民众,因为受不了敌伪的虐待,同时还记忆着郑州市往昔的繁华,纷纷出生入死地从敌区逃来,向这死角汇流。于是,灾民的人数日益加多,日益扩大。
(二)死在“国际救济会”门前
关于郑州的灾情如何严重,我想谁也没有详实的统计。据郑县县政府的调查:“上年二麦的收获仅够全县人口一个月的生活(应负担之征购及县级公粮尚未除外),秋苗干枯,颗粒无收,市区的商店,由一千二百家减至二百七十家,全县人口,由二十万减至十五万……”这便是说郑州有五万人口脱落了户籍统计,除了一部分是逃到外省,其余的便是离开了人间。
剩余这十五万人口,命运又如何呢?据郑县县政府统计:“就现有之人口中,除充足之十五户,自足之二十七户,及不足之三千八百九十三户外,计有非赈不活之灾黎四万九千余人……”
在四月份以前,我们可以说除了“国际救济会”的四个可以吃半饱的粥厂、一个难童学校以外,救灾工作根本没有开展,只有散发馍票之类的零星布施。所以那时的郑州,“随处可以见到那些干骨组成的乞丐,有的躺在地上,有的蹲在墙角里,有的倚在高门楼下,有的强抖精神,跟着行人叫哭……两星期中,饿死一千七百多口。”(见照心:《愈趋严重的河南灾荒》)①[23]
我来到郑州的时候,在气候上说已经到了春天,在救济方面说,已经添了十几个救济单位,但是随处还都看到奄奄垂毙的孩子和僵在残砖断瓦之中的尸身。
在国际救济会的难童学校里,外国的老牧师对我说,这里的七八百难童,原来还大半都有父母,经过冬天,三分之二都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他说,在年关前后落雪的几天,他们躬亲调查的结果,有一天便发现一百八十三具尸身。一天中便发现一百八十三具尸身,这是如何可怕的数字啊!
我去参观的那一天,在国际救济会不远的空地上,躺着一具死尸,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只胳膊已被狗吃掉,尸体血肉模糊地暴露着。难童学校的吴校长对我说:“那边的空屋里还有个老头子,另外,那边防空壕里还有个十几岁孩子的尸身,两天了,还没有人埋……从前,看到这些尸体很不忍心,都是我请求国际救济会派人抬去掩埋。谁知从此以后,清早一开门,门口的死尸比头天还多。他们知道这里肯埋,便把死尸搬到这里,这还得了?我也不敢多管了。昨天发现这两具死尸,给县政府打了电话,今天还在这里。”
我昨天只见到还剩一丝气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救济会粥厂的门墙,希望能够进去,但谁会料想到连死后的尸身还要躺在国际救济会的门口等待掩埋呢?
有一个人对我说:“国际救济会在郑州,固然救了不少的人,但也因为他们,多死了许多人。”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他们收的人数控制得太严苛,说收四千人,连四千零一个也不收。可是,四方的灾民听说郑州有粥厂,都成群结队地往郑州跑。来到这里进不去,都饿死在国际救济会门口了。”
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们是四万万人口的大国,我们有自己的政府,救人民于水火使之不死,本来是最起码的责任。而我们却无力做到,使外国人的布施成了高不可攀的德泽,使人家感到善门难开的苦恼,作为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谁不感到羞愧呢。
(三)地狱般的夜市
郑州在没有沦陷、没有旱灾之前,还有相当的繁荣,商店有一千七百多家。但现在,鼎鼎大名的大同路、德华街、福寿街,都成了荒场。冷冷清清的长街,有时候走半天遇不到一个行人。高大的市房,有的用砖把门实封着,有的任它敞着,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有的被敌机炸得东倒西歪,有的被灾民拆去了梁柱。好多门额上还有没剥落的招牌,但实际上已成了任人便溺的地方。全市开门的商店,不及二百家。
这里没有房主抬高房租的问题发生。我看过几个朋友,他们虽则不是高级公务人员,但住房却都几进几出,非常宽敞。因为达官贵人、巨商富贾们,都担心这个死角随时会沦陷,早已逃移到另外的都市了。
这里的电灯早已没有了,同时,因为菜油每斤也要二十六七元,所以一到黄昏,全市灯火全无,一片漆黑,行人断绝,除了听到街角或空屋中有灾民的哭声外,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简直像在地狱里巡行。
从前,郑州有五千人力车夫领登记牌照,铁路中断后,也还有三十五百人。现在,郑州几乎找不到人力车。我问一个警察局的负责人,他说,市面上兜座的人力车,总共只有二十三辆,同时,坐车反比徒步走还慢,因为每个车夫都饿得走不动了。
(四)粮市以外的“粮市”
这里的粮食,大半是依靠山西、陕西一带辗转运输而来的。因为这里离粮源最远,脚力最大,所以粮食比任何地方都更缺,价钱比任何地方都更贵。
一袋面粉,索价是一千二百元,如果有熟人可托,有小钞可拿,也许一千元可以买到。麦子每市斗三百元,高粱面每斤二十五元。自然,我这报道明知是“刻舟求剑”,等到这通讯印成铅字的时候,价格不知道又提升到什么程度了。
限价实施的时候,当局曾经严格地和商人们斗了一场气。枪毙了一个黑市卖粮的商人禹孟贤。但不久市面却买不到粮食,压迫得人命仍由他们左右。
实际上,粮价的涨落,已经和百分之七十的人没有直接的关系了。三百多块钱买一市斗粮食,灾民们谁有这力量呢?他们的食粮有另外的市场。
别处的榆皮面,在集市上仿佛不是主力,而在郑州却占着绝大的优势,随处可以见到把铁鏊子支到街边烙榆皮饼的摊贩,讲究的还把饼里包上枣泥馅子,这是上等的灾民食品。另外,韭菜根、蔺草根、花生壳、枣核、甘蔗皮、柿蒂、红薯秧……也都罗列着,这些东西,当然也是备价才能得到的。红薯秧每斤便要十元,所以这些东西仍是中间层灾民的食品,只有两只瘦手的人仍然无缘问津。
长春路上,每天麇集着许多从四乡来的农民,他们携着衣服、被褥、箱笼、镰锄犁耙,刚从爹娘孩子身上脱下的衣服,墙上拔下来的铁钉,嘶哑地喊着:“卖哩卖哩,还价钱就卖!”他们希望着能卖掉这最后的“财富”,买些榆皮面草根之类回去延续一家人一天的生命。
富而不仁的人们,他们的手是各处都要伸到的,除了操纵粮食之外,还操纵榆皮。郑州已经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以数千元的投资,买尽方圆几十里地的榆树,结果,不仅净赚了木材,仅仅榆皮面都赚了许多钱。有钱的人,真是“万方逢源”啊!
(五)恐怖的影子
和一个朋友在市郊巡行,没有二里地的光景,便发现四个死尸,有一个年老的人,大约是才昏厥不久,四肢还会动弹,但身上却已经被人剥得一丝不挂了。
“这都是另外的灾民们干的。”朋友对我说,“这还不算惨,在隆冬那些时,吃人肉的事是常常有的。下午倒个死尸,夜里便会少一只大腿或臂膀。被枪毙的罪犯,如果当时没有人去收尸,第二天便被肢解了。”
“去年冬天,落雪天气,县政府逮捕了一个杀人犯。主犯是个老太婆,她住在东陈庄,她的丈夫叫马永道。他们因为饿得太狠,把亲生女儿香菊煮吃了。老头吃了女儿虽然换了一饱,但最后还是饿死。老太婆临被捕的时候,身上还搜出人肉一包……”
“现在是春天了,如果在十一月、十二月,你走这么远的路,不知要逢到多少饿死的人哩!”
从前郑州市面盛于一种“肉冻”之类的食品,据经过光绪三年大灾荒的老人说,那滋味他们尝得出里面的“异味”,后来政府便下令禁止这种东西上市。但据识者谈:那些马路边风尘中的饺子摊上,以及流动的“大锅菜”挑子上,确有人常吃出带肉的指甲……
晚上,披读郑州三青团分团部在各处的调查,悬梁的,投井的,服毒的,摔死孩子的,全家饿死的,一个人名连着一个,一页接着一页。从前,看到一个人的惨死会半天不能自释,现在却看到成千成百的垂死的面影,这些死者似乎就在我的脸前躺着,使我不敢再一个个念他们的名字。
古书载“人自相食”、“易子而食”的事,我们读着的时候,常为之毛骨悚然,不意我们今天却目睹了“亲子相食”的事。这真是惨绝人寰,不应出现在二十世纪的惨剧。
灾区通讯之九
灾村风景线①[24]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
(一) 夜半树梢上的黑影
春到了人间了,瘦干的土地上,又钻出了草的青芽,折秃了顶的树干上,又发出了稀疏的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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