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7章


至于那些残书古画,更便宜得令人吃惊,常常有三五元便购得一个名人的手笔。一幅刘墉①[19]的字,有人以十五元买得,他的字买不够一斤馒头钱,这绝不会是刘墉活着的时候能想得到的。
(三)最小的“资本”
那些卖主们,十个有九个是家里锅中没有米下,有许多都是从清晨到中午还没有吃一点东西。面前放着花花绿绿的嫁时衣服,而身边却放着苲草和榆皮面馍,肚子饿得咕碌碌响。熙来攘往的人,多是把货物翻上翻下,然后放下走开了,因为此时此刻,除了游人和贩子之外,再没有一个为“用”而买的人,游人只是白相,而贩子们则恨不能用一个钱把所有的东西买去。
等了半天,热得满脸油汗,一头尘埃,刚卖掉一点东西换点吃的,一不小心,手里的食品便会被“老鹰”抓去,只剩下两只空手。
有些最小的卖主,脸前摆着几个生锈的钉、几个破碗、一双破鞋、一根牛绳……很显然,这是破产的农民在把土地、耕牛、农具、杂物统统卖光之后仅余的点“财产”。这些东西即令依照他们的索价一文不还价,顶多也换不了一升小米。但越是这样的货物,越是谁也不肯购买,不仅没人买,甚至连正眼看看的人也没有。然而他们却规规矩矩地为这一点东西在集上坐几天。
我见到一对老夫妇,老头已经须眉皆白,老婆儿也老得只剩几根头发,他们在集市的末端坐着,脸前摆着床满是油腻的被子,一个磨得明光的弹花锤,和一根光亮的锄柄,此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好像不懂事的小孩一样,只是哭着哭着,连买主也不知道照顾一下。有人问被子卖多少钱,老婆儿一边哭着一边说“一百块”,问弹花锤多少钱,她也说“一百块”,问锄柄的价,也说“一百块”,应酬似地回答完,便又正正经经地哭起来。四围的人,都报以惨笑。很显然,这一对老夫妇一点也没有市场上的知识,他们只知道一百块钱才能买到够一天吃的米,只知道对那些被他们磨得光滑如脂的弹花捶和锄柄像亲儿子一样地舍不得。但是谁都是连价也不还便掉头而去,因为他们这些东西统共也不值五十块钱,而需要这些东西的人们,此刻都正在卖这些东西。他们究竟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卖去,谁也难知道。
四月三日于荥阳
灾区通讯之六
雨天绝粮记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16日
(一)凄惨的乡村
现在让我浪费一点笔墨,写一写我的故乡。因为这里多山,属于丘陵地带,土质瘠薄,一向是汜水最容易受旱灾的地方。它是汜水乡村的一个细胞,它代表汜水乡村一般的情况。而同时,我的家,便不折不扣是一个灾民的家庭。
虽然已经到了暮春三月,但乡村的萧条冷落,却如同秋天。从这村到那村,几里地逢不到一个行人,一进村落,立即映上眼帘的是剥光皮的榆树。村里没有鸡啼、没有犬吠,广场上也再看不见一个牛羊牲畜。大门上,一家,两家,三家……家家挂着锁,有的用土坯封住,也有些敞开的,但大半连门也没有,因为里面没有一点怕人偷的东西,所以把门也劈劈当柴卖掉了。
平常回来,一进村头,便会逢到许多诚朴而温和的脸,听到许多单纯而真挚的寒暄,接着便是成群的弟弟妹妹,笑声哗然,从远处跑来。但今天,从东街走到西街,没逢到一个人,他们不知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到家门口,门上也反挂着一把锁。我明知道老家的人并没有逃尽,想着他们也许是进城去了。这时逢到一个邻人,他说:“你尽管拍门好了,里面有人。”原来他们没有力量应付那些如狼似虎的讨债人,托人把他们锁在里面。
敲了半天门,婶母从门缝里望见是我回来了,才把钥匙从门洞里递出来,让我把锁着的大门开开。
相见之下,对着那骨瘦如柴的弟弟、面色浮肿的婶母,我简直不敢正视。一进院里,立刻看到摊在地上的树皮,晒在筐里的杨嘟穗①[20],挂在绳上的苲草。没有安慰,也没有诉说,我只有低头移视远处,他们只知道无声的啜泣。
“饭”熟了,天知道那是些什么食料,榆皮面、秕谷糠面、去年晒干的豆叶、新掘来的金针根。我试尝了几口,实在不能下咽。这时候才听到婶母幽幽地诉说,他们曾经有八天没有见过粮食籽,全靠着草根树叶过活。
邻人们听到我从远处回来,都来看望。有的是一见面便先流泪,有的是谈着谈着忽然哽咽不能成声。一张瘦脸去了,又来的仍是一张瘦脸,一双泪眼送出大门,又一双泪眼从门口进来。怎么办呢?我只有叹气。
我实在没有勇气正视他们的脸色和眼睛,好像我有什么亏欠他们似的。
(二)饥肠苦雨天
回乡的时候,我原计划着只有一天的停留,想到老家未必有吃的,就携回了几斤馒头,预计除了自己可以果腹之外,也能拿出一些分给饥饿的亲人们。谁知,当天下午,东北风骤然越吹越紧,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第二天,家里便发生了粮荒。雨仍是不停,乡村离市镇太远,没有入市购买的可能,只有在乡村借或买。这年景,借是根本借不来的,只有想法子买。但是,买的时候又怕别人误以为赊欠,嘱咐弟弟向人买米的时候,把现钱举在手里。但是,几个钟头过去了,弟弟淋得满身是水,还跌了一身污泥,米却仍然没有买来。许多家没有米确实是真的,他们常常十天八天根本不见粮食,吃的是谷糠。几家比较殷实的富户,为了不落富名,也说他没有粮食。
时间延捱着,肠胃开始捣乱起来,愈来愈不好对付。于是我想汉刘邦被困于彭城七日不食,想孔子在陈绝粮,想甘地的自动绝食二十一天……但这都是一瞬间的欺骗。小箱子里原曾也携带了些“精神食粮”,这时也丝毫没有了展读的兴趣。
天快黑的时候,才由一个近邻的努力,从三里外买到十三个鸡蛋大小的馒头,代价是五十二元。除了酬谢这位采购的朋友以外,加上野菜秕糠放在一起煮了煮,三张口暂时算应付了过去,只希望第二天太阳出来,我便可以开始赶路,跳出饥饿和死亡圈,但我在同一瞬间,又意识到有几千百家几千万人的等待和希望却还须两个月以后(麦收季节的到来),而有的人,田地卖光了,即使盼到麦收,又该如何呢?想到这些,真令人不寒而栗。
天黑了,凄风苦雨,难以入梦。我决定坐一个长夜,把乡村的情景勾画出一个轮廓。但家里没油,几个月来没吃过油也没燃过油灯。往邻家借或者买,也没有效果。整个村庄,谁也没吃过油没点过灯。无可奈何,只好枯坐一阵,摸黑睡下。我一方面后悔没有带些蜡烛来乡,一方面体味到不来灾区亲见耳闻身受的人,单凭脑子,无论如何也难想象到灾民的实际情形,而且也许认为这些记载都是“夸大”。
(三)枕头也吃掉了
第二天仍然落着雨。我正为当天的粮荒而苦闷的时候,一个人蓬头垢面,踏雨进来,一见到我便扑通跪到地下。这个人按平常乡间的称呼,还是个长辈,吓得我搀扶不迭。他一直不起来,唏嘘着说他爹有病,已经饿了两三天;他的五亩地卖了四亩,剩下一亩因为人家说上头有告示将来闪过年景准赎,所以谁也不肯再买。他卖尽了家具、衣服、农具,还是没有办法。今早准备从房上拆下几根椽子到集上卖,因为下雨,又没去成,希望我无论如何能救救他……没有办法,我找给他几十块钱,我知道那还不够买一升米,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但他似乎很满足,说了许多承情的话去了。
随后便又进来了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婆。我一看,是村头的来旺婶,她一进门,便哭得涕泪交流。她是这村里心肠顶好的一个人,因为孙孙饿死,儿子便把女人卖掉,把钱给她留在家里,在年前逃荒去了。她说她八九天没有吃粮食,从前总是跟着人家往黄河滩上挖掘蔺草根,这两天下雨没去,什么都没下肚。今天早上因为饿得实在难耐,想起儿媳卖走之后,还留有一个破枕头,里面装是的秕谷糠,便把枕头拆开,弄了点“谷脑”磨了磨,吃了以后,立刻又泻又吐……说完,还是哭泣。
空话无用,只好又把手伸进口袋。但她还没走便又进来一双泪眼。
这是一个亲戚,她已经卖完了田地、房子、家具和四十年前的嫁妆,她的儿子已死,三个孙孙已饿死两个……
泪眼,泪眼,饥饿,饥饿……都是今天、此刻便没有东西吃,而且已经几天没有东西吃,没有一个不是迫切地等待着救。他们觉得我穿着制服,是在外面“混事”的人,一定不是有钱便是有办法。他们哪里知道,我只是个穷记者,手里只有一支并不自由的笔,和一颗不值一文的“同情心”而已。
(四)微笑的胖子
在这饥饿的手丛中,泪眼的核心里,却坐着一个微笑着的胖子:囤粮食的富户和高利贷剥削者。
米的价钱,当时是三百三十元一市斗,而土地的价钱是二百块钱一亩。农人们卖一亩地,换十几斤粮食。而这些巨商富贾,拿出十几斤粮食,麦收后换到的是一百多斤的收成,而且白赚了土地所有权。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最好的买卖。
有的是借贷实物,譬如,春荒期间借一斗豆子,到麦熟时候还两斗小麦或三斗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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