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6章


这次经过的时候,天空虽然还如以前一般清澄,但地上的一切却都变了相貌。湖岸的垂杨柳,早被人攀光了新枝,只剩下秃秃的树干,河里的小船,倒是比从前更多,但上面蹲着的已不是悠悠张网捕鱼的渔夫,而是些拿着长竹竿打捞鱼腥草(苲草)的穷人。湖水被搅浑了,一堆堆带泥充满腥气的苲草湿淋淋地堆在湖岸上。
从前我知道有人吃这东西,但谁知道这竟还是大宗的“出口”货物呢。有许多汜水县的人、荥阳县的人、郑州广武的人,他们都从几十里几百里以外,黎明前动身赶来,用一元二角的代价往家中搬运,推的推,担的担,路上扯得如一条绳一样。因为在东边没有水的山岭地带,连这腥粘的东西也成了珍贵的食物。从前人们常说“百里不运粮”,意思是说粮食太重,超过百里便“豆腐盘成肉价”,无利可图,但今天竟有几百里外运苲草的事。
从巩县到汜水,要翻过惊人的大山老犍脊,要翻有名的虎牢关。那些地方,山势险峻,有些又陡又长的大坡,陡得好像竖着的梯子,但那些推苲草的骨瘦如柴的人,却跌倒了再起,压折了腰肢,流尽了汗水,把这苲草搬运过去。因为他们的家里,还在眼巴巴地等着咧。
这些人,他们既然来到百里以外购运苲草,当然没有什么盘缠携带。中午时分,一个推着重车的苍白头发的老头倚车休息,面色苍白。我凑近他和他拉家常,问到他今天吃了什么东西,他从车上的小口袋中掏出一块榆皮面馍,说:“我来的时候,带了八个这样的馍,两天吃了六个,今天一天还没敢吃,因为我还得回到广武啊!”说着,老泪已经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
(二)两个典型的瘦人
在巩县的时候,我看到两个“典型”的瘦人。有一个是小孩子,大约有三四岁,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瘦的脸。那张脸,除了多一张干枯的皮之外,着实和骷髅差不多。看到他,使人忘掉了怜悯,直觉地感到恐怖。
但,再往东行以后,这典型的瘦人却多起来,普遍得很,似乎一点也不足惊奇了。
在巩县汜水之间的洛口镇,我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大约因为饿得太狠,已经弱得不能走动,连大便都屙在裤子上。他的母亲一边替他收拾,一边诅咒着说:“早该死了,还不快死!”在他的母亲把他的衣服高高掀起的时候,我算看到了一个饿瘦的躯体是什么样子。平常人们说“饿得肋骨一条条地暴着”,那实在还不足以形容人瘦的程度。我看见的这个小孩,怎么说呢?他的躯干简直完全萎缩了,一笼统成了一绺干柴。我深信没有饱饭吃,他肯定会慢慢饿死,而且万一侥幸能活过荒年,他的性命也难保住,因为他那肠胃肯定不能再恢复正常效能了。
巩县到汜水,中间经过一个名叫“寥峪”的地方,那里有个既陡且长的山坡。骑自行车的来往旅客,对着一段路都望之生畏,因为必须把自行车扛到肩上,才能爬上天梯再见平原。但饥饿的火,却自自然然替这艰苦的劳作找到了代替人。许多十五六岁或十三四岁的童子,成群结队,迎出二三里外要求替人肩车翻过大坡。为了抢这个“生意”,你争我夺,有时打得头破血流。但抢到手的,远迎了二三里,又加上二三里的跟车快跑,再加上把车艰难地扛上山巅,报酬不过是法币一元钱到二元钱。
(三)一岁多的孤旅
在虎牢关的坡下,我逢到一个小孩子,看样子大约有一岁多,穿着破旧的红棉袄绿棉裤,头上戴着一顶狗头帽子,刚刚学会走路,走起来还左摇右摆,哭几声,又慢慢地向西走去。
大路上满是烟尘,行人往来不断。几个乡下女人对我说:“这是刚才一个广武逃荒来的人丢下的,怪好的一个男孩,你积积德,把他带走吧!”
我没带他的办法,只是叹息。想给他几个钱,但这个才在人世上生活了一年多的孩子,还不会知道钱的用处。四野荒漠,卖什么东西的都没有。想赶上去问他几句话或者给他些安慰,又明知他除了要妈和吃奶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我痴呆了好久,望着那高不盈尺的影子渐离渐远,心里涌出难以言喻的苦痛。他也许会失足跌落在沟里,也许会被那些已经变成野兽的人吃掉……谁知道呢?
一边的女人也叹了口气,说:“啥办法?老天爷收人!年前到城里赶会,从城里到虎牢关,一里多路就遇到四个,不过可都是闺女,不像这个做娘的,离手离脚的男孩都搁在路上。”
我不忍再听下去,跺跺脚走开了。
(四)汜水市的三种红馍
汜水市上,有三种红馍。
第一种是榆皮面蒸成的,每斤索价十元;第二种是柿糠面蒸的,每斤索价八元;另一种是蔺草根磨成面蒸的,每斤六元。
有钱人赚钱的方法,是层出不穷的,穷人的被剥削便也弄得无处逃避。因为榆皮也有人吃,便有人把这东西也垄断在手里。据说有人以千余元的代价,可以买榆树数百株(因为穷人急于出卖),然后他专卖榆皮,仅仅榆皮便可以抵偿了本钱,木材完全净赚。
蔺草根这东西,在别处的人听到也许感到很生疏。这种植物,生长在黄河滩上,和做蒲扇的蒲草差不多。它的根子,普通有笔管粗细,深入地层两三尺深。过去,谁也不知道这东西能吃,不知是哪个人发现的,但自从发现之后,过去荒凉无人的黄河滩,简直比市廛还热闹。几十里以外的老头、妇女,都成群结队,到那里去挖掘。因为道程太远,往返困难,他们便露宿在黄河滩上。
这些千千万万的人争着掘取的食物,我也买了一点尝尝,我不愿说谎,着实难以下咽。杏子大小一块馍,便有枣子大小一块无论如何也嚼不动的渣滓。
听他们说,专吃这东西的人,拉不下大便,日子久了,便肚皮膨胀,脸皮浮肿。但他们好像谁也不管这些,因为他们捱过一天是一天呀!
灾区通讯之五
惊人的“古董集”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15日
(一)悲惨的“繁荣”
在洛阳的时候,我曾惊叹过那里“东北运动场”野集市的畸形繁荣。但越往东行,越发现洛阳的野集市只不过是大巫中的小巫。偃师、巩县、汜水、荥阳,几乎各个小县都有,同时,任何地方,它的规模都较洛阳的为大。
据我一路所见的,规模的宏大、货物的杂乱,首推汜水的野集市。现在姑且让我拿汜水的“古董集”作个代表,向大家介绍一下。
汜水的“古董集”,坐落在城东北隅的一个空地上。在平时,这是个人迹罕至的去处,除了存放一些垃圾。但现在,一转过小巷,立刻使人眼睛发花,那些肩摩肩坐着的摊贩,踵接踵的买主和游人,熙来攘往,人头密排成一片海波。到底有多少卖主,有多少摊子,谁也难以统计。空场上,麦田里,垃圾堆旁,随处都是交易所,如果约略计算,数目至少也有几千家。加上游人和买主,人数可以万计。汜水一共才十几万人口,这里便集中了这么大一个数目。每天,从太阳露头到太阳下山,这里的喧声一直如同海潮,把大街上的正规商店也压得无光无色。
(二)物价和米价
在古董集上,我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如果把整个大地像箱子一样提起来,然后口向下翻个个儿,恐怕也只能倒出和现在这个古董集一样多一样全的东西。
是的,这市场里实在太全了,除了太摩登的装饰品不大多见之外,简直可以说这一片是河南的“先施公司”,什么东西都能买到。
记得年幼的时候,曾做过一种智力测验的游戏,在桌面上放置许多东西,看后默写,用这来测验一个人的记忆力。这市场上的东西,我想即令请任何一个过目不忘的神童,也难默写出百分之一来。因为这不知是几千家几百年的积存,一下子全倒出来的。
从服饰上说,有大清皇帝赏的红缨帽,上面还插着翎毛,也有烫得整整齐齐的西装,有金线绣成的“凤冠霞帔”,也有薄得透肉的旗袍,有几尺宽袖子的,也有一寸长袖子的……总之,以季节论,有单有夹有棉;以时代论,有几百年前的,也有刚从身上脱下的,式样、新旧,更百无一同。不过最多的是女人的衣服,尤其多的是早已过时的嫁妆衣,有些还镶着三寸宽的辫子,有些还缀着每颗足有半两重的铜纽扣……这些东西,在平常,都是终年压箱子底的,每一年只是拿出来晒一晒便又装进去的,现在却都拖了出来。
货物卖出的价钱,低廉得实在令人吃惊,一个五尺长的男人夏布大衫,卖一百五十元,这是当地半市斗米的价钱;一个又宽又大的女人洋布衫,卖五十块钱,是当地一市升多米的价钱,不够一个人一天的饱饭。我看到一个老太太卖掉三个有颜色的绸子袄,统共得到一百五十元钞票;一个女人卖掉了她陪嫁的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大柜,统共得一百四十元。没卖之前,她眼巴巴地希望顾主,但卖去之后,却流起眼泪,因为这仅有的最后的财富,只够她的四五个孩子吃一天米粥。
许多“书香之家”的人,因为子孙没有做奸商的本领,这年景也敲碎了他们残破的门墙。书在古董集上,也是重要的货物之一种。我曾看见一个人以十五块钱买走一个老太婆的三十二册《文献通考》,一个人以八十元的代价买走了一部三册的丙种《辞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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