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5章


路一段段延长,灾民也逐渐加多,三五成群地在路旁瑟缩着,他们都是觉得已经到了春天,把破袄换成黑馍吃掉的,却不料天气也专和穷人作对,这几天又冷得跟冬天一样。
从义井铺到偃师,我看到三个死尸在马路旁边:一个是头发已白的老头,不知谁把他的衣服都剥掉了,脸向下伏在路边的麦田里。有一个就在公路的边缘,一只干瘦的黑狗正在啃食。当时冷风萧萧,恰好近处一个行人也没有,使人恍若置身鬼域。我下了自行车,拾一块断砖向那狗掷去,但当我一离开,看见那条狗又立刻折了回去。
另外一个,我并没有看到全尸身,只看到露出土面的一头黑发。头发很长,全披露在地面以外,那大约是就地死掉随地掩埋的,因为路心太硬不能埋,一边的田里人家又不准,所以只好埋到公路一边种树的地方。
这三条尸身,大约是天将黄昏时看到的缘故,他们一直贴在我的脑子上,尤其那披散在地面上的黑发,我一静下来,便飘在我的眼前。
灾区通讯之三
风砂七十里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10日
(一)蒺藜也能做“馍”
一到偃师县城,便看到一个和平常不同的现象,那就是粮行的增多。许多从前卖京货、开旅馆的所在,都变成了粮行。长街的粮食簸箩,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过去,宛如万朵花树齐开,真好像丰年一样。而卖小吃的人,也从城里一直蔓延到关外,连大路边也成了摊贩集中的场所。
但是买粮食的人,除了“东路”来的借贩运营利的贩子以外,零星购户,大都是籴一升半合。至于那些喊干嗓子的卖小吃的人,在另一个锅里却煮着苲草,嘴里咬着石块也似的东西。
在这里,麻糁饼、棉籽饼已经是穷人食品的大宗,小商店的门口都有陈列。麻糁饼每斤六七元,棉籽饼每斤四元,这些东西,是平常牛都不吃,只能作肥料用的,现在却成了灾民垂涎的东西,因为他们连买这些东西的钱也没有啊!
“夺馍”的骚乱,时常发生着。但十个有九个夺的结果只换得一肚气喘,一顿拳脚。
在十字路口,一个老头伏地痛哭,肩上搭着一个空的口袋。原来他卖了锄头镰刀,换了一升米,正预备回去,救一救病中的孙孙,不料走到这里,被一个乞丐从后面抽开系袋口的绳,米撒了一地,于是四周的小孩一窝蜂围上来,乱抢乱抓。等到警察赶来,用棍子把小孩子赶散的时候,他的米已经所剩无多,早被那些孩子连土生吃掉了。
在市场上还发现一种奇异的食品,便是蒺藜面馍。制法是把蒺藜的秧子和蒺藜籽一道晒干捣碎磨成面蒸的。我试尝了一点,简直没法说那是什么滋味。诸君!你们想到过蒺藜能下肚的事么?但你们先别为这东西难吃而皱眉头,这也不是每人都能吃到口的。春天是没有蒺藜的,而做成一个馍,又得多少棵蒺藜啊!
夜里访问乡长,他说本乡在十天之内便饿死了九百多人,……推想全县,推想全省,一天更不知有多少人倒下去!
(二)油锅里的钱也得用
在偃师停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又踏车东行。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因为几天的东北风,却冷得仍然和初冬一样。大风砂迷了人的眼睛,车根本蹬不动,只好推着走。
而洛河里从东到西的船,这时候却高高地扯起帆,风把每一张帆灌得像孕妇的肚子一般。东往西行的人,苦乐正是一个对比,正好像这荒年中的富人和穷人一样。穷人们在这时候卖了家具,卖了衣服,卖了田地,卖了妻子儿女。而那些殷商富贾和乡村的高利贷者,却趁这个时机用囤积、用阎王账,巧妙地把别人的衣服、田产、妻子、儿女都夺到他自己手里。
同行的人,是一个年老的农夫,一只腿瘸着,腰还有些佝偻,他是荥阳县玉皇庙村的人。他从洛阳回来,推着一个小车,风砂把他的脸涂抹得不像个人形。他推的并不是粮食,只是几口袋糠。我很诧异他这么远运这利钱薄的东西,他说:“啥办法呢,先生!推粮食没有本钱啊!就来买这两袋子糠,还是揭①[17]来的钱。”
“利钱多少?”
“一百块钱,到麦天出一斗麦的利,老斗!”
所谓老斗,是和全国新的度量衡完全不同的老式大斗,新斗只有二十斤,而老斗却有四十五斤。
我很为他抱不平,并且很愤慨地问他这个高利贷者的姓名。
他说乡下都是这样,有的是借一百块钱每天出三块利,也有的是这时候借一斗,麦天还三斗。
“没有办法——油锅里的钱也得用哪。”
当我稍稍镇静下来之后,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唐·吉诃德气②[18]了。在今天,在广漠的河南一百多县中,被奸商和高利贷者活剥皮的,岂止这一个老头子,高利贷者又何止千百个?问他的姓名又该如何呢?
(三)又一种新“食品”
蜿蜒东流的洛河,和迤逦东行的洛郑公路距离不远,一会儿并拢来,一会儿又岔开去。
河滩的风砂,隐没了远山和村庄,河边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在远远的沙滩上,时常依稀望到有蠕动的黑影。
“这样大的风,河滩上还落那么多的雁!”我随便说出来。
“雁么?那都是人哪!”那佝偻的老头说,“都是些女人和小孩子们在拾雁粪。这年景,什么东西都叫人想法子吃遍了。”
“什么?雁粪中吃么?”
“嗯,中!有什么不中?还有人吃观音土哩!——他们拾了雁粪,回去用水淘淘,里面还能淘出没有消化完的草籽。”
除了沉默之外,我还有什么说呢?
走到一个大坡的下面,突然听到拐弯处有喑哑的哭声,循声走近一看,一个一岁多的小孩子在地上躺着,两只小手向空中抓着,他的父母已不知道哪里去了。他身子下面,还垫着一块乌黑的棉絮,大约是母亲扔下他的时候,还怕他受冷。但她能帮助他的,大概也只有这一点力量了。蓦然我想起了冰心女士写的《母爱》,那里边说天下的母亲,对于子女的爱都是一样的长、宽、厚。而今天在这婴儿面前,我感到,饥饿把人性饿疲了。
(四)神话般的事实
在巩县,访问县政府,得到一张流水账单子:逃亡人数七万一千二百名,死亡人口七百零五名……同时也听到几个故事,认识一个可怖的杀人犯。
这个犯人,是巩县黄窑村人,他的名字叫刘保山,他的罪行是吃了人家小孩的一只大腿。案子的发觉是从他卖人心给人被破了案。我去的时候,他还在狱中。
另外一个故事,发生在巩县东山,一个农人,预备把他的十四岁的女儿勒死,到市上卖掉换成粮食,但又怕被人发觉,便打死了一条野狗拉回家中,准备夜里下手把女儿杀死,和狗一并煮熟去卖。但是女儿已有觉察,趁他打水磨刀的时候,乘势逃去。这个人回来后看见没有了女儿,知道事情不妙,便也跑了。遗憾的是这人的尊姓大名没有调查出来。
另外一件故事,是洛河北岸的一个男人,杀死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九岁的女孩,女人抱着一个最小的孩子,逃到了邻家,等惊动五邻四舍跑来看的时候,这个“凶手”已经把自己“就地正法”了。
从前听说人吃人的事,总觉得是人们的夸张,今日竟置身其地,亲聆相食亲子的事,只有愧叹自己以往的孤陋寡闻和感情冷淡。因此我希望坐在暖室华屋里的人,不要忽视这些血的现实,轻轻地便说“过甚其词”的话。
(五)廉价的人肉
上面说的是死人肉,现在让我谈谈另外的人肉市场。
在巩县,这个小的街市,以往并没有多少娼妓,但在今天,却每家旅社都充斥着猥亵的影子和淫秽的笑声。
一个旅社里,差不多二分之一的房间都变成她们的寮窟。她们有些是从郑州来的,有些是从小县里来的,因为那些城市已经旱成钢铁,养不活她们,有的则是刚从乡下来的“后备员”,脊梁上还垂着红绿头绳的大辫子。
刚巧,我住的一个小房间,左右芳邻都是她们的驰骋场;左边是她们的“陪客”处,右边便是她们的“下处”。而我们之间的墙又是纸糊的竹隔子,于是我得到一些了解她们生活的机会。
她们大半是由一个老鸨主持,她们个别“打伙”,每天的所得,是与老鸨二一添作五,各人一半。据我亲耳听见的,最高的市价,是一夜大票一百元,也有的八十元。由于法币贬值,大钞不值钱,每百元要贴十五元的“水”,折合小钞只有八十五元,除酬劳茶房二十元外,剩六十元,分给老鸨一半,剩三十元。巩县的米,时价每市斗三百元,这三十元钱,恰好买市斗一升的米,按重量合是一斤六两,而她们的家里照例还有几张嘴在等着。
所以,在灯火四明的时候,你听到的是连房的笑声,天明的时候,听到的却是下流的咒骂或呜咽的啜泣。自然,这一斤六两米并非天天都能换来,还有几天都“出不去”的姑娘,还有“生意”不好的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于汜水
灾区通讯之四
从巩县到汜水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14日
(一)数百里外运苲草
巩县的旧城东边,因为地势太低,那一片早成了一个湖泊,每一次当我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湖面上照例飘荡着许多打鱼的小舟,湖岸上满是花红柳绿的捣衣女子,夏天更是满湖莲花,游人如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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