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4章


在郑州市,有成群的乞丐掘食死尸;郑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在洛阳,有个荥阳籍的灾民亲手杀死他的一妻二子后投井。这些事实,如果不是亲听亲见,我们恐怕会惊奇为鬼世界的传说吧!古书中有“析骨而爨,易子而食”的事,读之常常毛骨悚然,现在竟会有了亲娘吃亲女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在洛阳,这繁华的街市,人会猝然中倒。郑州市两礼拜中,便抬出一千多具死尸。偃师、巩县、汜水、荥阳、广武和广大的黄泛区,每天死亡的人口都以千计。入春以来,更每天每村都有死人。据一位视察人员去年十月间的调查,每天河南要死四千人以上,现在是离那时三个月后的春天了,谁都知道现在的死亡率比那时候要大好几倍。
你们试闭目想想吧,这些河南农民,好像苦霜后的树叶子一样,正默默无声地飘落着……
这些人,都是忠诚的善良的辛勤的国家的子民。过去,他们的血汗,曾一滴滴流给抗战,流给国家,但现在却正在活活饿死。
这些人,他们的心仍是殷红的,血仍是炽热的,只要他们能够有食物下肚,能够维持住性命不死,他们仍愿意为国家效力,但现在却在死神的巨掌里面,绝望无助地挣扎着。
这些人,用他们抬子弹,子弹会从后方到前方;用他们开垦,他们会把荒山变成肥沃绿野;训练他们驾飞机,飞机会飞;训练他们开轮船,轮船会走……这些人是国家多么巨大的财富,然而,他们却迫近着死亡。
“政治是管理人民的事。”“人”能活下去,才有“事”可管,不然的话,一切努力都归徒然。
譬如在今日,我们谈造林,但却眼看着千千万万株旺生生的树被剥得精光,静待着秋后死掉;我们正推广着卫生常识,灾民们却把观音土吞下肠胃,静待着肠胃烂掉;我们给儿童讲母爱,大街上却发生着母亲卖儿的惨剧;我们要澄清役政,也许今天中签的壮丁明天饿死。总之,严重的灾荒,掩盖了一切的真面容,改变了一切事物的正常轨道,阻碍了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合理发展。现在一切施政,都须要顾及到怎样掀去这个扼着总港口的大礁石。
对于这次浩劫,除了“冥冥者天”之外,我们不能忘记另外的帮凶。那些投机取巧的奸商们,利用这个机会,把粮囤积起来,把生活线抬到天上,那些富而不仁的地主,乘这个机会放剥皮钱。在灾区,粮食会一分钟一个价钱。借一百块钱,麦天要还两斗麦。这些恐怕也不是后方所能想象的事。旱魔直接吸干了地面的水分,使禾苗枯死,而直接吸干农民的血的,却是这些两腿动物。从来便以吸食人血自肥的人,旱灾使他们更加肥大,他也帮助了旱灾,加速人们的死亡。
广大的灾区!众多的灾民!闪在我眼前的无数的饥饿的眼睛,枯瘦的面影,环绕在耳畔的是他们悲惨的声音。但我知道,我的行迹,不过是在灾区的惨情中爬过一条细线,我所看到的,也不过是这惨情中的一鳞半爪而已。
希望大家看着这些白纸黑字,能想到这是几千万哑巴垂死的呼救声。大家一齐集中视线,一齐伸出热情的手,把他们抢救到生的彼岸来!因为,他们是我们最忠实的抗战伙伴,他们过去为抗战流血流汗,将来还准备着为国家流血流汗。论过去对抗战的功劳,论今后对抗战的重要,都须救他们不死!都须火速救他们不死。
三月廿七日于偃师
灾区通讯之二
走出灾民的“大聚口”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8日
洛阳,这个号称“九朝古都”的历史名城,今天成为河南三千万农民向外逃荒的“大聚口”。
由于开封已经沦陷,黄河已经“改道”,在黄河新道西岸的邙山陵上,日本兵已经建立了可以“拊郑州之背”的桥头堡。河南半壁河山,都化作了遍地烽火和遍地饥馑的人间地狱,只有从洛阳到西安,还有一段铁路通向“西省”,通向“大后方”。于是,成千累万的灾民,便像热锅底的蚂蚁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洛阳汇聚,希冀冲出死亡圈,让火车把自己带到可以活命的地方。
几个月来,这个灾民的“大聚口”处处为哭声呻吟声所笼罩。尽管火车顶盖上一批批的灾民整日往西拖,但灾民却好像永没尽头。大街上,小巷里,防空壕中,破旧的碉堡中……任何地方都有他们。谁家只要一开大门,立刻便会灌进去一群鸠形鹄面的人群。家家户户一般终天关着门不敢开,感觉到灾民简直要挤破城市。
为了更清楚地知道他们怎样受饿,怎样饿死,在三月二十五号,我离开洛阳,寻向灾区河流的上源。
(一)应该同情谁?
行经车站,火车上下照例堆挤得人山人海。那列车是装运牛皮的货车,多半没有顶盖,牛皮已经堆得几丈高,他们还在牛皮上面又砌了几层。因为人多,他们简直被挤得漫出车外,有许多人仅仅仗着干的牛皮支持着他们的体重。一想到从洛阳到西安上千里的磕磕碰碰的旅途,心上便不禁为他们一冷。但是,怎么办呢?这是照常的事。他们身下坐的牛皮,也许正是他们自己饲养过的牛,也许它会保佑他们不从车上摔下来吧。
时间正是下午,距火车开行,还须等一夜零半天,但他们却非常拘谨而认真地坐着,连解手都不敢轻易下来。他们害怕稍不留心,火车便会飞去。
有人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掂着破棉袄,他们大约是刚从古董市场回来,他最后的财产没有得着机会卖掉,车上的家人还正空着肚子。
一节停着的车厢,正卸麦子。麦包的四周,有十几支枪在游走着,而几丈远的外面,坐着几乎上千的女人和小孩,他们眼巴巴地望着间或漏出的粮食,准备等搬完后去扫。有的因为伸手捡拾面前几颗麦子,立即吃了几皮带。我注视着尘埃中寥寥无几的麦粒,心想:如果平均分的话,每人未必能分到一颗,但结果会因此抢得就地打滚是靠得住的。
正在凝神看,忽然发生一阵骚乱。一个黄瘦的中年人,追赶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赶上以后,那老人便像风里的芦苇似的被按到地上,那瘦子边打,嘴里还边骂着:“我一条布衫换了一个饼……”那老头是什么也不说,只死命地握着他手里的一块硬饼。这时,一阵风似地从四周跑过来十几个人,也有大人也有小孩,一齐加入了这个斗争的漩涡。但他们既不是帮助那老头,也不是帮助那瘦子,几十双手几百条指头都攒集在老人手里那块硬饼上。
几秒钟后,那块硬饼成了碎末,被大人小孩们连尘埃一道吞进口里。瘦子光着脊梁丧气而去,老头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鼻孔里流着血。
平时我是最喜欢“打不平”的,但这时我却两眼昏花,连“不平”在哪里也找不出了。
(二)两个孩子的母亲
踏上公路,立刻刺得人眼睛发花的,是那千千万万株剥光皮的榆树;公路两旁的树,保甲长大约怕灾民“效尤”,把剥掉皮的涂上假色,但也丝毫无效。大的、小的榆树,没有一棵幸免,它们在大野中赤条条地立着,惨白的躯干,使人一望悚然,忘记春天已经到了人间。
那些被剥光皮的榆树们,还不知道它们一过夏天,便要全数成为干柴,现在还正延展着生命的一点余力,发芽生叶。如果不和这浩劫一道说,单来看这些树的话,实在觉得它们“可怜”得很。但是,那些剥光它们、吃光它们的皮的人们,死掉的不说,活着的却也和树同一命运。因为据从光绪三年大灾荒过来的老人讲,吃草根树皮的人,即使能熬过这个年景,接住好年景是仍要病死的。
在洛阳东二十五里白马寺附近,一个年轻女人在抱着小孩子痛哭,一边站着一个老太婆。乍看之下,我想这大约又是卖孩子的,临撒手给人的时候不忍心。谁知道恰好相反。原来,这个女人有两个孩子,她为了不愿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都饿死,决心把小的送人,让他逃个活命。前天原已送给一个姓李的小生意人,但后来又有姓马的富户说也要小孩,她为了孩子不受罪,又到李家把孩子讨回来,但讨回来后,这个姓马的富户又不要了。中间当初是由一个老太婆介绍的,现在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哭着非让她抱走不可。
出发的时候,我特地换了几十元的单张钞票,意思是作为“买路钱”,遇着太凄惨的事情时,可以骗骗自己的感情,这时便给了她几块钱,乘势走开。
没走多远,便看到前面一个人,脚步踉跄,左右摇摆,两步紧,一步慢,且走且停,且停且走,一会儿趔趄到公路的右边,一会儿又趔趄到公路的左边。我想,一定是个醉汉,待越走越近,才看出是一个女人,她的后面,跟着一个小孩,有三四岁,也瘦得东倒西歪,游魂一般跟着行走。很显然地,母亲已经没有照顾他的知觉。走到眼前一看,才发现那女人的怀里,还束着一个一岁多的小孩,眼看便要坠下。看到行人,她已无力乞讨,只睁着两只无光的大眼,给她钱时,她已经不知道用手接,只怔怔地呆视着前面。
几十步以外,我还看到她好像一棵风里的弱草一般东倒西歪地走着,谁也难说她几分钟甚或几秒钟后会不会一跌永不再起,同时谁也不敢想象两个小孩子的命运。
(三)披散出地面的黑发
虽然已经到了春天,但因为一连刮了几天东北风,气候仍然非常冷,在自行车上,我不时得动手擦鼻涕,风砂劈头盖脸地打着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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