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河南大饥荒

第23章


停着的一列火车,顶上满成了菜色的人脸,他们带着紧张而惶恐的面孔,推着、挤着、扰攘着,拖着他们的亲人,生怕新上来的人挤去了他们的位置。下面的人,盲目地爬上头等车、三等车、邮政车,然后又绝望地绕起圈子。火车的汽笛响了,这声音激出了他们的力量,我看到一个一二十岁的少妇,在几分钟里从车顶爬上跃下三次,那个车是圆顶的镔铁皮车,有两丈多高,并没有可攀登的地方。
车快开的时候,车上车下的吵嚷声、喊叫声、号哭声成了一片。我在邮车的门边站着,忽然从上面落下一个只系着半边的竹筐。车下一个白发的老太婆,从几尺开外把孩子抛进竹筐里。那孩子两脚向天蹬着,系着半边的竹筐飞快地向上曳起。眼看孩子便要跌下,车上车下的人都发出惊呼,然而我看那老太婆却毫无惊慌的表情,手里已经又抱着一个孩子等待着竹筐落下。他们仿佛是铁石人,既没有别情,也没有恐惧。
然而他们毕竟是有感情的。车动的时候,车下的人拼着全力喊着:“小心过洞!小心!小心啊!”从他们恳挚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他们恨不得把这句话塞到远行亲人的心里。谁知道呢,也许几个钟头以后,他们的亲人便会血肉模糊地躺在洞口前、天桥下;他们是常常被这样摔下的。
在渑池车站,我叩问一个执着短棍驱逐灾民的警察,我对他的行为表示非常厌恶。他说:“你不知道,好心的先生,他们攀着车栏杆成千里成百里地走,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詹天佑’上,如果车脱了钩呢?他们是求活命的啊,像这样攀着栏杆的人,如果不赶他下去,他准会在路上跌死!”使我反而无话可说。
傍晚的时候,忽然飘起雪花来。在车厢里,脚冰冷得仿佛要凝结到车底上。坐在火车顶盖上一任风雪吹打的灾民,此时又是什么滋味呢?我不知道。从车顶上,时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声音使我一夜不曾得到安静。
经过了一个整夜,车到了灵宝。我下车的时候,看到一个妇人守着一个老头的僵尸恸哭,朋友拉我走,说:“走吧,这是夜里在车顶上连饿带冻死的。平常得很,每天都有!”
(二)
从灵宝到常家湾,有三十里的徒步,因为灵宝大桥被敌人炸断了,火车不能畅通。
灾民们从家乡逃出来,原只知道坐上火车便可以到“西省”,却不知道“西省”到底在哪里。到灵宝后,他们大部分已经用尽了盘缠,寸步也不能前进了。
所以这里比洛阳更惨,车站附近,有了秘密的人市。许多狠心的爹娘,流着眼泪卖掉了自己的女儿。据同行的朋友说:“过得去”的女孩子,“行市”是一百五六十元左右。然而,有女儿的,女儿到十四五岁,而又“过得去”的,到底有多少人呢?灵宝的车站、大街、汽车站附近,都是满口河南口音伸着手乞讨的人。
这些难民们,还有人觉得他们受苦不够,把他们作为谋利的工具。有些奸商,乔装化成难民,混在里面带鸦片、带白银,借着人多,容易混过检查人的眼睛。这些人发了财,却苦了老老实实的真难民,因为这样一来,“检查”又成了另一种人谋利的掩护。任何一个难民,都要经过无数次的搜,即令有最后的一文钱,也要被搜出去。我曾亲眼看到一个麻脸的兵大爷,逼着一个妇女到屋子里去,脱她的裤子搜查的。
(三)
西安城街道宽,街道长,城大,相当繁华。一个初从河南到西安的人,一定会觉得西安确实还像个市面,不像洛阳,满街是饥饿愁苦的脸,充耳是啼饥号寒的声音。仿佛河南人逃到了“西省”,确都有了办法似的。
但,后来才知道,街上没有难民,并非西安没有难民,原来是人家为了市容的整肃,根本不准这些破烂的人群到市内去。
他们的大本营,在西安东关和北关。这里他们住的地方,比在洛阳还不如。有许多人,在平地上挖出一条小沟,再从小沟掘挖小洞,一家人便蛇似地盘在里面。
“不到黄河心不死”,逃到西安的人,才算灰心绝望到极点,有许多是活活饿死,有些则是一家人集体自杀。
粥厂,西安倒有一个,但散发粥券,只有很少一个数目。许多的人,得不到吃粥的机会,而吃到的也只许一次,便在难民条上按上戳记,不能再领。原来他们招待的只是过境的难民。但难民们到这里,早已九死一生,再没有“过境”的力量了。
我到西安的时候,正是物价刚开始管制。机粉每袋原来只一百八十五元,限价以后,涨到三百七八十元①[14]。生活一高,开首便是这些难民先跌入死亡线,到处都听到冻死饿死的消息。在西安车站我逢到薛站长,他是河南人,对救灾非常热心。他说每一天东边的火车到的时候,车上总拖下几个死的,呈报法院,再请检查官检查,手续太麻烦,而警察局又没有掩埋这批死人的预算,所以常常有暴尸数天被野狗拖去的惨事。最后他私人出面和红万字会②[15]交涉,红万字会答应肯施舍棺木,但将来死亡率如果加大,恐怕万字会也难照办。我非常佩服这位站长的热心,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怎样使他们活,至于死后,有棺木没有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救灾确如救火的话,在宣传里陇海路可真是一条大水龙了,每天都可以看到大批平粜食粮东来的消息。陕西当局把西安粮价上涨的罪过,也分配给“河南灾重、输出太多”一半,好像从陕西真运过很多的食粮。当我把这问题叩问薛站长的时候,他说:“也许从别的站起运的还有,不过从我这站上起运回去的平粜粮,只有三百二十吨麸皮。”听到这话,真使我惊愕不止。
车过华阴时,天正落着大雪,因为我们这一列车有个“贵人”,于是有七八百难民装束的人,一齐在雪地跪下,放声大哭。他们是在家卖了田地、典了衣服,到西边来买贱粮食的,却被扣在这里,既不准走,也不准就地卖③[16]。他们的家里锅滚没米下,已经一二十天了,并且有把他们买入的这批粮食运回西安充公的消息。几天来为这自杀的已经有好几个了。我们来到的这一天,还有个姓沈的老头触火车自杀。
(四)
和一个负救灾重责的大员谈话,他一开口便说:“自古救灾无善策,不移民,便得移粟。”这自然是对的。但是,任难民们在冰点下的严冬中,在车顶上冻死、饿死、摔死,到西安后又不准入境,这仿佛不是尽善尽美的“移民”;而几个月中只运过几百吨麸皮,将自购自运的灾民悉数扣留,也仿佛不算尽善尽美的“移粟”。
河南有三千万人,把沦陷区的不自由同胞除下,还有一千八百万人。这一千八百万人,在抗战中是一支很大的力量。连年军粮第一、兵役第一,在今年这样严重的灾情下,征实征购还是第一。无论如何,也应该让这一千多万人活下去,不应让他们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无尽长的死亡线上挣扎。
灾区通讯之一
喑哑的呼声
本报特派员 流萤
《前锋报》1943年4月6日
亲爱的读者:你们必须密切地注视这件事实,并且想法改变这件事实,便是:河南一百一十县的三千万人,十分之九在饥寒交迫中,正在大批地死亡着,继续不断地死亡着。
河南农民,是一头牛,一只骆驼。忠诚、驯顺、忍耐,是河南农民的特点。抗战六年来,河南农民抢先拿出自己所有的一切交给国家,默默地捧出汗水换来的粮食,默默捧出自己的儿子。谁都知道河南兵役第一,征购征实第一。
但是,自然的暴君,从去年起,开始摇撼了河南农民的生命线。旱灾烧死了他们的麦子,蝗虫吃光了他们的高粱,冰雹打死了他们的荞麦,到秋天,最后的希望又随着一棵棵的垂毙的秋苗枯焦。他们被赶上了死亡的路途。
他们是不会怨天尤人的。对于这些天灾,他们只会忍受。他们认为是命里注定的折磨,他们并不嫉妒那些衣丰食足的人们,他们只注意如何在不能节俭中节俭。最先,他们从三顿饭改成两顿,从两顿改成一顿,不吃菜,不吃油,不吃盐,然后吃谷皮,吃麸皮,吃平常饲养牲畜的东西,梦想着只要能维持性命,度过荒年,便算万幸。
但是,谷皮、麸子也没有了,他们开始吃草根,剥树皮,嚼树叶,用平常牲畜都不吃、只能作肥料的东西来填入他们的肠胃。
你们尝过榨油剩下的渣滓麻糁饼的滋味么?但在灾区,它要八元一斤才能买到。你们尝过河里苲草的滋味么?但在灾民们,他们要弄三元钱才能换来一斤。甘薯根磨成的面要卖十元一斤,榆皮面也要五元钱才能填一次肠胃。于是他们便吃干了的柿叶,剥下的柿蒂,蒺藜捣成的碎粉,吃麦苗,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未被消化的草籽,甚至掘食已经掩埋了的尸体。
人终究不是牲畜,牲畜的饲料他们不能消化,肥料更不能消化,于是他们开始贫血,瘦弱,疾病,然后面部浮肿,而迅速地死亡。
他们曾经挣扎过:宰杀了他们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卖掉他们的锄头、破袄,然后卖出他们的土地,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卖了儿女,卖了老婆。
然而,结局还是被死亡衔去。
在黄泛区,野犬吃人吃得两眼通红,有许多濒死但还能蠕动的人都被野狗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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