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后

二十三点三十分刚过，卫津路和复康路上已平静地像两条乡间小道。八里台桥下的一盏路灯下，一台黑色的北京现代极速地开了来，它无须犹豫就可以确定将要停泊的位置，因为坐在里面的驾驶员一眼就看到一辆银灰色的福特车像是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你比我预料的要早到的多呀。”
    说话的人是张弛，当他看到有个特别快的影子驶过来时就微笑了一下。他几乎要兴奋到极点。此时他可以说是穿着一身戎装，那是赛车手专用的灰黑色修身衣，头戴一顶质地优良的鸭舌帽，他那消瘦的脸正隐藏在帽檐底下。
    李壬辰与白天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脚下换上了一双白色的双星球鞋。“有必要说一些毫不相干的话吗？”现代车的驾驶员冷冷地说道。
    “很好，速战速决，再好不过了，我就喜欢这种简单明了的方式。”张弛洋洋得意地说道，“因为我都快兴奋的不行了，这种马上就要掉到嘴边的猎物的香味我很久都没闻到过了。”他压低了声音说。
    张弛简要讲了一下比赛规则，李壬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因为他实在不想再多听到一句这个卑鄙小人说的话，单是那张脸就已让他厌恶的不得了。
    “如果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了，我们把车开到起点。”说着他跳上了车，“非常好，就象我之前料想的一样，来吧小子。”
    当两个年轻的驾驶人各自把车开到八里台立交桥北侧上行道的入口时，在不远处卫津路靠西内侧，一台幽灵一样的跑车一盏灯不点地小心沿着河岸缓缓地开了来。它走得非常谨慎以致于那两个人一点都没有察觉到，直到前面快要没路时它才停下。这是个绝佳的观测点，这位神秘的驾驶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两分钟以后的那场猫鼠游戏。就着从卫津河反射过来的一点路灯光照射在这台车的尾部，我们发现那是A7。
    这是一场不需要发令枪的比赛，开始的信号来自左前方不远处的一盏还在工作的交通灯，当那明晃晃的颜色一改变，一台车子就立刻飞了出去，那是张驰的福特车，李壬辰把他的计时器自动调慢了一秒半。比赛规则很简单，十字形跑法，八里台立交桥东西南北四个出口，两上两下总共两圈。张弛抢先起跑时，大声吆喝了一声，“起步都这么慢看你怎么赢我！”他信心满满的好像是嗑了药，他使出浑身解数把一百二十分注意力全部倾覆在这场精彩的逃跑战之中。他和他的车子像是真的长出了一对翅膀，八里台桥上上演着飞车快速过弯以及堪称完美的漂移。张驰最拿手的是刹车技术，而他已经将它研究得十分透彻，他完全是依靠技术激发的荷尔蒙在操控着这台车子，福特车那快如闪电一般的动作让任何一个车手见了都不得不为之震撼。
    “行了，马上就能拿下了！”第一圈快结束时他得意地按了一下车喇叭，像是在告诉那已被他远抛在后面的对手此刻他那难以置信的位置。然而到了倒数第二个下坡时张弛瞬间傻了眼，两束强光突然从后视镜冒了出来，那台早就应该被甩掉的现代居然就在他后边，而且紧贴着。“这不可能！”他用眼皮揉了揉眼，再确定不过了。张弛冷汗压身，他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于是在最后一个下坡口，现代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轻轻松就将福特车超越了。
    “超车了！”张弛吓破胆似的大喊，感觉自己像是见了鬼，没有人可以在那个位置超车。“这，这算什么！给我站住！”他仍不死心，拼尽全力追赶但全是徒劳，胜负已定。比赛结束，当张弛驾车来到终点时，他连现代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八里台立交桥又恢复了持久的宁静。
    张弛没有看到李壬辰离开的方向，但早就守在一旁的那位神秘观众却看得清楚。现代疾驰而去的那一瞬A7立刻发动车子以惊人的速度追了上去。
    “在那里动手只是要告诉你，无论在哪儿超车都一样。”李壬辰握着方向盘目无表情地说。他一直开过了好几条街最后在一处偏僻的小巷入口旁边停车熄了火。
    青年走下车，他向四周扫视一眼，一个人都没有。
    “朋友，可以现身了吧。”
    李壬辰抬头望着夜空镇定地说道。事实上，当他停车时一辆红色跑车几乎同时在距他不远处也停了下来，后者自从那场精彩的比赛结束后不久就跟上了，最后一直尾随到这里，而这一场跟踪游戏一点都没有逃过那个青年敏锐的双眼。他像是故意要把那陌生的人引到这个僻静的地方来似的。
    这台红色跑车同样熄了火，并且把前后车灯以及轿厢内的照明都关掉了，这样一来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坐在驾驶室里的人的模样。
    见对方没有应答，李壬辰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眼下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这个人现身，想要验证他心中猜想的决心是坚定的。又是又过了十秒，A7的车门开了，一位打扮利落的短发女郎出现在路灯光下。
    就在她现身的这一瞬间，李壬辰在心里面轻轻喊了一声，手中的钥匙扣差点掉在地上。但又迅速恢复了他那一如既往的冷峻表情。
    这位青年女郎穿了一件牛仔小褂，里面是薄薄的毛绒线衣，脖子上系着一条银灰色丝巾，这是与她那黑色裤子以及乌黑的头发唯一不相称的搭配。由于灯光不甚明亮，李壬辰看不到对方白皙的脸上的那一对大眼睛里去，所以也猜不中对方是带着怎样的神情来准备接受这一场偶然的会面的。
    “你是谁？”他说。但那青年女郎并不应答。“阁下不是聋子，我想我没必要把每句话都重复两遍吧。”李壬辰用一种近乎高傲的表情看着对方。
    “兰鸟。”她朝路灯光更亮的地方走了三步，这样一来她就完完全全被看清楚了，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清晰可见，而李壬辰则隐藏在灯光边缘的昏暗里。“我们曾见过，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你记错了，我想我们从未见过。”他故意顿了顿说道。
    “那就奇怪了，因为一个正常男性对重要事件的记忆力是不应该少于一年的，而你的记忆刚好在那个地方出现了盲点。假如语言的表达准确无误，那它就一定不是经过认真细致的思考就说出来的。”
    “这听起来倒很有趣，阁下愿意再解释一遍吗？尤其是那句对正常男性记忆力的评判，我似乎刚好在那里损失掉了什么。”
    “那并不重要，随便翻阅一本人体生理构造方面的书就能找到类似的答案，不过你真不打算开动脑筋回忆一下以前的事情吗？”
    “如果你——兰鸟，能给予一点提示的话。”
    “那很容易。七个月以前，同样是在八里台桥，你无意中卷入一场深夜街头赛，你的车子，我记得就是这一台。”她指着李壬辰身后的那辆现代车，“不幸被一个痞子的车给撞坏了一只后视镜，于是你带着一腔愤怒冲了上去并且把那个人逼停。怎么样，现在想起来了吗？”
    “听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有这么一件若有若无的小事。”
    “什么，你说是小事？”
    “是的，那根本算不上什么重大事件，因为人即使在一天里遭遇到的事就已经够丰富的了，何况还要向前推七个月的时间呢。”
    “你的阅历可真丰富。”兰鸟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一晃而过的失落感。“就算那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吧，那么对你来说还是有一点印象了？”
    “算是吧，你的提示过于简单，我只能作出这个答复，虽然不是出于细致的思考，不过，”他说，“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在那个事件里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当然喽，你也可以选择不回答。”
    “我？我只是一个旁观者，就像今晚你刚取胜的那场比赛一样，我扮演的只不过是一个喜欢静静欣赏决不去打扰的普通观众而已。”
    “说是普通观众未免太谦虚了吧，这身装扮再加上那台价格不菲的奥迪跑车可实在难以让人相信阁下只是一个看客呀。”
    “那你又想起什么来了？有关于七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兰鸟的眼神亮了一下。
    “没有，我只是这样推断而已。”
    “哦，原来如此。”她继续刚才的话说，“人的美德不应当局限在狭隘的层次，文明总是在进步的。”
    “真的，”李壬辰慢条斯理地说，他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观察她哪怕是一点点神情的变化，但是兰鸟却看不清他的，“你说的一点不假，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费尽心力地潜伏在一个地方后来又跟我到这儿的目的应该不只是为了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讨论一些无聊地问题吧，更何况我们没有多少共通点。”
    “当然不是，然而我们怎么会没有共同点呢？你车技一流而且你肯定也看得出来我也是一个车手，单凭这一点就不能在一次偶然相遇后聊一点有与之相关的话题吗？”
    李壬辰无所谓地耸耸肩，“可以想象的到，因为这才是你今晚这么做的真实目的嘛。”
    “聪明人总是那么招人待见的，那我可就要说了。”
    “谢谢你的夸赞，我正倾耳听着呢。”
    “那首先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假如不是什么隐秘性的而我又碰巧知道的话。”
    “今天晚上和你赛车的人你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
    “那他叫什么名字你应该知道吧，他叫张驰，是一个从外地来的人。”
    “我是在今天下午才从他本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
    “这个人怎么样？当然是除了开车以外的。”
    “狂妄自大，而且请原谅我这样直接，他是一个十足的混蛋，烂人一个。你跟他很熟吗？”李壬辰带着一个轻蔑的微笑说。
    “不认识，我也只是在几天以前才见过这个人，而且算上今晚也最多不过两次而已。但对于他的来历，来这座城市的目的以及他的社交圈，以及他在的车队你了解吗？”
    “完全不知道，而且我为什么会知道。”
    “很好，”听到这样的答复兰鸟暗自在心里面笑了笑，“那让我来把下面的话补充完整吧。你说的没错，他是个烂人，”她说，“但却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上你的。首先强调一下，我和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但既然你赢了他，那么这件事就还没有完。”
    “怎么说？”
    “你可能不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来的是一个车队。这个人此行的目的与那个庞大的车队的目的是相关联的，那就是和这个城市里活跃在一线的街头车手比赛。他的技术好坏我们这里先不做过多评断，因为他在今晚输给了你。而那个狂妄自大的烂人在经受过这样一次失败的打击后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以这种人的行事风格他一定会把这件令他蒙羞的事告诉他车队中更厉害的人，可能是三号人物，或是二号人物，但不一定是一号人物，因为作为车手那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于是过不了几天就又会有一些人向你来发出挑战了。我听说过你的行事风格，我想，这种人既然能让你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就同意和他比试，那么他很可能就还能第二次让你就范。于是第二次比赛就开始了，如果他们侥幸赢了，那么这件事就算完了，如果他们还是输了，那么不幸的是还会有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直到让他们车队里面最厉害的人出马。我猜你大概是一个不想被打扰的苦行僧，应该不会看到这种事情继续发生吧。”
    兰鸟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李壬辰始终在观察对方的神情变化，他想从中得到一些能够提示他接下来该如何判断的依据，但可惜的是在这一点上那青年扑了个空，这位女郎说话时始终带着一种同情似的忧虑。
    李壬辰沉默了一会儿，看得出他在思考。“你这一番透彻的分析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
    “只是有点意思而已吗？”
    “不错，但是你似乎还没讲完，我还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就是，你的来意。简单地说，我并不认识你，尽管你可能不那么认为，但是我却觉得你是在多管闲事。”
    兰鸟叹了一口气，她早就预料到对方会这么说。
    “是的，看起来我是有点儿多管闲事。你说的不错，我还没有说完。”她顿了顿，“因为我在这件事其实是扮演了另外一个角色。”
    “不再是旁观者或者看客了。”
    “不再是了。”
    “很好，说下去吧。”
    “我是本地车手，我活动的区域一般情况下只是在天津市，但我也有我所隶属的车队，而且一直在南开、和平这一带。几天前从外地来的一个车队找到了我们，这个车队就是张弛所在的那个车队，当晚他们就向我们下了挑战书。他们的队长，也就是他们队里最厉害的那个人要和我们的队长赛一次车，时间是两天后的午夜零点，那个人叫白毫。”
    “什么！白毫？”李壬辰吃惊地说。
    “是的，是叫白毫，你听过这个人？”
    “没有，我没听过这个名字。”
    兰鸟观察了他一下继续说道，“也就是说白毫要向我们的队长挑战。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不幸的是我们的队长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已经不能再和别人比赛了，然而为了车队多年来建立的荣誉他还是接受了白毫的战书。”
    “不可抗拒的原因，我可以知道吗？这个故事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当然你也可以不用说。”
    兰鸟咬着下嘴唇思考了几秒，“可以告诉你，他的腿受伤了，无法再承受高强度的赛车驾驶。”
    “哦，原来是这样，”李壬辰显然对此并不关心。“所以呢。”
    “所以我想请你——李壬辰来代替我们队长和白毫比赛。他已经不能再和人比赛了，但是他把有些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找不到与之匹配的车手代替他，他还是会甘愿冒着断腿的危险去和白毫赛车的，这是我们其他人都不愿看的事，所以我今天找到了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壬辰冷漠地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的队长，你那位受伤的队长，为什么要替他去跑，这完全说不通，而且我已经打算从此再也不跟人赛车了。”
    听到这样决绝的回答兰鸟的心凉了半截。“怎么会没有关系呢，那个张弛会叫他队里更厉害的车手和你赛车，如果他们一直输的话他就会不断让技术高超的人出马，直到最终轮到白毫，到了那个时候你还是要和他比赛的呀。”
    “我干嘛一定得和他们纠缠下去，”李壬辰显得有些不耐烦地说，“比我开车好的人多的是，我不见得就能一直赢下去，而且假如我受不了他们的频繁挑衅，只要故意输给他们不就完事了吗？”
    “什么！你怎么可以这样！这种事情是一个车手应该说的吗？”
    李壬辰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他耸了耸肩，“你的故事还算精彩，不过结局一定和我无关。”他把车钥匙在空中颠了三下准备离开，他刚一起步就听到那女孩大声说道，“就算我求你不行吗？”
    在路灯光下，他看到好像有两颗珍珠一般圆润的东西正缓缓流过那青年女郎的鼻梢。
    “在你们眼里所谓的名誉真那么重要吗”他冷冷地低声说道。
    “我恳求你能帮我这个忙，我有你的联系方式，明天上午我还会问你一次。”
    “你们这些人果然都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说完李壬辰便跳上车发动引擎快速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