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98 第十四章(六)


信,被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扔进火盆,慢慢烧融。
    侧躺在地上的女子,一身浅红纁色衣裙浸满了鲜血。那鲜血,犹如最纯正的朱墨,在画卷里涂上浓重而突兀的笔画,将原本的柔和纤细,摧残得消失殆尽。
    “不要……”无力地伸出手,想要保护那封信,想要拿回那封信,想要把它送到她最亲近的人手里。然而,承受着伤痕累累的身躯,一切努力都只是徒劳。“你这样对我,太子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站在火盆边的女子,姿容普通,更没有堕仙尧那般美艳无双。即使再雍容华贵的衣袍穿在她身上,也不能让她显得更迷人一点。
    但即使如此,又如何?她一点都不嫉妒堕仙尧,因为现在坐在太子妃宝座上的人,是她,吕懿文。
    踱着小步,吕懿文走到堕仙尧身旁,蹲下。两指抬起她的脸,吕懿文冷然微笑,“真是可怜的女人。堕仙尧,你以为太子真的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吗?你以为太子真的不知道我在对你做什么吗?”
    移开目光,堕仙尧没有理会吕懿文。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为爱盲目,神智糊涂的女人,太子对她的全然真心,她一直都知道的。也因此,对于吕懿文的挑拨,她压根不放在心里。
    从肉体上,吕懿文狠狠虐待了堕仙尧一番,用鞭子,用盐水,用指夹棍,把她的身体折磨得伤痕累累。但在精神上,吕懿文却完全无法伤害到她半分。太子对她的深情,她对太子的信任,都让她恨得牙痒痒。
    “我承认,你说得不错。太子确实不会放过我的,但他却并不能对我做什么。不仅因为我是他的正妃,也不仅因为我为他深生了两个儿子。更是因为,命令他处死你,是父皇下的旨意。”
    “你……什么意思?”堕仙尧其实听明白了,她只是不肯相信。
    得到堕仙尧的反应,吕懿文嘴角露出胜利者的微笑,“意思是,殿下在太子之位和你之间,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的结果,就是你现在沦落至此的原因。”
    眼帘微微垂下,遮住眼中潋滟的水光,“太子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可太子殿下现在并不想见你。”吕懿文的话里,裹上了一层刻毒的语气,“堕仙尧,我承认太子他真的很爱你。他对你,下不了手。出来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想进宫里一趟拜见母后。他让我来了。其实他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但他没有阻止。你猜,太子殿下,现在在干什么呢?”
    听着吕懿文的叙说,堕仙尧缓缓闭上了眼。她能想像到太子此时的模样,还有他的心情。
    她想得到的,吕懿文也想得到。“我可怜的夫君,他现在一定在为你而哭。一定像个孩子一般,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大声哭泣。可惜,他什么都做不了。”
    从身后的侍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的白色瓷瓶,吕懿文打开红塞子,“堕仙尧,落到这个地步,皇上、太子,还有我,你谁也不能怪。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笨太傻。你竟以为,太子可以为了你一个小小医女,而不顾皇家的威严和尊荣,不顾皇家的血统和继承。你实在是太天真了。”
    两指捏住堕仙尧的面颊,迫她张开口,吕懿文将白瓷瓶里的药粉,灌进了堕仙尧的嘴里。“打了你这一身伤,该出的气我也出了,我也不想再难为你。刚才给你吃下的宫闱七笑,虽会让你在死前痛苦七天。但我也没有办法,这是禁宫中唯一无解的□□。我想,服毒而死,至少给你保留了一些尊严,好歹你也是瑞鹊山庄的庄主,名满江湖、艳冠天下的倾城医仙。”
    门被推开,“咯吱”一声轻响,吕懿文带着侍女走了出去。被锁链封住的房间,只剩下堕仙尧一人。
    谁也不知道,在死前的这七天里,她到底是如何熬过的。
    这亦是堕倾城心中永远的痛。
    门被推开,“咯吱”一声轻响,堕倾城走入屋中。每走一步,都像踏在锋利的刀刃上,刺得他心口滴血。
    昏暗的小屋,仅有一束薄光从狭小的窗里透过,微细的浮尘在逆光中飞舞,飘荡,婉转成一曲无止的哀伤。
    浅红衣裙上,斑斑血迹早已干涸,但仍如曾有的炽热生命一般灼烈如火,如荼,如悲歌不歇。青丝铺地,早已逝去了昔日的光采,凌乱地散落在染尘的绯纱薄衣上。
    她就静静躺在那儿,静到连她周围的空气都凝结了,沉重,滞固。
    跪倒在地,颤抖的双手停在半空中,半晌,他终于将地上的人抱起,转过她的身,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瞳孔骤缩。
    走进小屋的这几步,支撑他的唯一勇气,就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躺在地上的人并不一定是她,并不一定是她。
    可当看到她的面容的时候,堕倾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师傅……”汹涌的泪水倾眶而出,滑过面颊,落到他的手背上,和她绯色的衣裙上。“师傅,师傅……”
    绝望的哭喊,悲戚的呼唤,堕倾城紧紧搂住怀里冰冷的人,失去最爱的悲痛如决堤的洪水,一瞬之间冲毁了他的整个世界。
    搭在她右腕的四指打着颤,明明是最简单的脉象,他却花了半天才诊断出结果。
    她是中毒而死,这一点不用把脉,在看到她的脸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
    已经僵硬的脉,除了使他明白她死前经历过一番痛苦与挣扎,再也不能告诉堕倾城别的一些什么了。
    将仙尧的衣襟扯开一小半,他又探了她颈上的脉管和心脏的位置。
    死亡时间……
    泣声蓦地顿住,手指的抖动也于瞬间停止了,只有眸光混着氤氲的泪,期艾地闪烁。就像小孩子的头撞到尖利的桌角,由于太过疼痛而哭不出来,此刻的堕倾城,似乎也是如此。
    那一刻,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
    “师傅,师傅,师傅,师傅……”不知过了多久,堕倾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抚袖恸哭。
    师傅的死亡时间,竟然就在一个时辰之前。
    如果他再早来一个时辰,会不会就可以见她最后一面;如果他再早来一个时辰,会不会她就不用死了……
    懊悔,愧疚,愤怒,悲痛,交杂着泪水与哭声,在堕倾城心底,汇聚成无比巨大的仇恨,掩盖了他的整颗心,他的整个世界。
    抱起仙尧的尸体,堕倾城离开了应天府。
    但在离开之前,他顺手做了一件,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就在当日,大明朝的太子朱标离奇病薨。
    “啪嗒。”
    木梳掉落在地的轻轻声响,将堕倾城的思绪从六年前拉了回来。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堕倾城才发现,他早已满面泪痕。
    拂去心头蒙尘,溢血的伤口将曾经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扯开。微微低身,将坐在桌前的女子搂入怀中,他把头埋在她的颈项。
    呜咽的哭声,在空荡的夜里犹如断弦,犹如破音。在漫长的沙哑和寂静中,他送走了曾经的少年,也搅翻了悠悠的前尘。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搭上了他的脸颊,冰冷,僵硬。
    干燥的夜晚,一声惊雷仿佛天公愤怒的暴跳,“轰”地一声响起,划破长空。
    瑞鹊两厢,两个人同时将屋门打开。
    泣声兀地止住,纤长的眼睫翻动,眸光刹那明耀,如火焰灼灼。
    压抑住心头激涌的惊涛骇浪,堕倾城慢慢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堕仙尧睁开了眼。即使她的眼睛黯淡无神,即使这样,也让堕倾城惊喜若狂。
    “仙尧……”他紧紧地把她拥入怀中,身子如落叶般颤抖。
    虽然从六年前他就开始研制让人起死回生的药,但堕倾城从不敢相信,有一天他真的会成功。
    “仙尧,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堕倾城一遍一遍地说着。闭眸,泪水从他眼眶中又一次滑落。
    从外厅,桑葚一步一步走近他们。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她如何相信呢?一个死去的女子,现在就在她面前,重新复活了。
    但看仙尧干涸的眼神,僵硬的动作,桑葚知道,这是一个枯竭的“生命”,是一个腐朽的“生命”,她不是真实的。
    身体一哆嗦,桑葚立即把堕倾城从那个可怕的“生命”旁边拉开。直觉地想吼他几句,然而注视着堕倾城近乎癫狂的目光,桑葚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反倒是堕倾城摇晃着她的肩膀,对桑葚兴奋地喊道:“桑姑娘,桑葚,她醒了,她活过来了!她终于,终于……”
    不知道堕倾城要说“终于”什么,但桑葚是终于忍受不了了。她反手制住堕倾城,朝他大喊,“堕先生,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呀!仙尧师傅没有活过来,她不能活过来。你这样是不对的,是违逆天道,会受上天惩罚的。堕先生,你不能……”
    “桑葚!”堕倾城的声音没有桑葚大,但他声音里的那种冷漠和热情,让桑葚不得不停止说话。“如果今天,是我把桑老二救活,你会跟我说‘不能’吗?你还会顾忌老天爷的感受吗?”
    木然地眨了眨眼睛,桑葚推开堕倾城,却因突然的用力而脚下踉跄,身子就要往后倒下。
    一双手从背后扶住了她。
    桑葚转头,正对上孤雪深沉的眼睛。
    摇了摇头,孤雪暗示她,不要再说了。无论再说多少,都不会有用的。
    唇角凄惨一勾,桑葚想,雪主使真是高估她了,她现在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
    瞄了一眼重又抱住仙尧的堕倾城,桑葚默默退出了房间。
    孤雪看着堕倾城,又目送桑葚的背影,无奈摇头。
    唉,痴情苦天下人多少,能圆满者又有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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