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桑姑娘，桑姑娘。”一声呼唤，将桑葚从睡梦中唤醒。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桑葚自言自语，“欸，我怎么坐在台阶上睡着了啊？”
    视线从桑葚腰间的伽蓝诛罪大法螺上移开，孤雪心中生出一股怪异之感，欲对桑葚说，但想了想，他还是决定暂时先不说。
    “雪主使，我在等你呢。我想问你件事。”桑葚把孤雪拽到树下，瑞鹊喷出的泉水正浇灌着它。
    默默将手臂抽回，孤雪开口，“桑姑娘要问什么？”
    环视四周，确定附近没有人后，桑葚小声说，“你知道仙尧姑娘吗？我觉得她有点奇怪，但具体奇怪在哪儿，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就是看见她，全身都毛毛的。”
    心内暗叹一口气，桑葚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但既然她想知道，孤雪也并不介意把这件事告诉她，免得她日后因无知而生事。“跟我来。”
    于是，桑葚跟着孤雪，走入一间偏僻的堂屋。
    堂屋因久未来人，显得森严而沉闷，仿佛连空气都是凝固的。堂前的香案供桌上，整齐得摆放着十几个灵牌。
    “雪主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打量了一圈眼前的灵牌，桑葚还是没搞明白孤雪的意图。
    孤雪开口道：“桑姑娘再仔细看看，真的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要是一般人这么要求她动脑，桑葚肯定会不乐意。但不知为什么，对孤雪，她就不是很敢乱发脾气。
    难道是跟梦境里，那名叫“孤雪”的女子有关？
    桑葚摇摇头，逼迫自己静下心来，仔细观察灵牌。
    从最早的开始，第一代瑞鹊医仙，第二代瑞鹊医仙，第三代……最后的牌位，上面写的是：第十一代瑞鹊医仙。
    所以问题来了，现在的堕先生，明明是瑞鹊山庄的第十三代倾城医仙啊。那么，死去的第十二代医仙，他的牌位在哪里呢？
    桑葚把自己的观察和疑惑，跟孤雪说了出来。
    抚过积满灰尘的香案，手指所划之处，留下一条清晰的痕迹。“你问我仙尧姑娘的身份，所以我带你来了盛有历代瑞鹊医仙牌位的灵堂。现在你发现，灵堂里却没有已经死去的第十二代医仙的牌位。桑……桑姑娘，难道你就没发现其中的联系吗？”
    联系？什么联系？
    挠挠自己的脑门，桑葚掩饰自己的尴尬。本想做出一个想得很认真的样子混过去，但突然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让桑葚发现了答案所在。
    她激动地说：“我知道了，仙尧姑娘就是瑞鹊山庄第十二代医仙！其实她并没有死！”
    微笑，孤雪的眼角褶出两道皱纹，“桑姑娘，其实你很聪明。但是，你还太单纯。单纯的人，总容易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桑葚不明白孤雪话里的意思。
    “堕倾城，江湖人称‘倾城医仙’。但其实‘倾城医仙’的绰号，是来源于他的师傅，堕仙尧。”看着桑葚懵懂的脸庞，孤雪有些许无奈，“看来有些事情，还是得与你从头讲起。”
    六年前。
    江湖盛传有四大美人：苍北第一美人窦筱璠，江东第一美人百里香，西疆第一美人尔玛木雅，以及南湘第一美人堕仙尧。
    堕仙尧不仅艳冠武林，而且是当时瑞鹊山庄的庄主，医术高明，妙手仁心，尤擅解毒。
    一日，她收到一封信，信中央求她前去应天府，为他重病缠身的妻子诊病。
    原本，瑞鹊山庄的医主贵重自矜，绝少外出诊病。但堕仙尧心性善良，对病人常怀不忍之心。而且，信中清隽端重却又颇具风骨的字迹，让堕仙尧心痒。她很想知道，能写出这样一笔字的，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所以，她决定赴邀，前去应天府诊病。
    安排好了瑞鹊山庄一切事务，堕仙尧收拾好行囊，第二日早晨便出庄了。
    “师傅。”一道清雅明朗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回头，堕仙尧看着已走到近前的倾城，微微一笑，“怎么了？我不过才要离开几天，你就舍不得我了？”
    本来还想找借口，说她教给他的制药任务他都已经提前完成了，以此来向她邀功。没想到，他那点小心思，被她一眼就看穿了。
    讷讷地低下头，彼时的堕倾城还没有那么多心计，不知道该说什么去辩解。在自己敬爱的师傅，喜爱的姑娘面前，他只是一个笨拙的少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晚上我的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师傅，徒儿很担心你。”
    手指戳戳他白皙软嫩的脸蛋，接着堕仙尧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身边还有思儿照顾着呢。你快回去吧，我不在，山庄总得有人坐镇才行。”
    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那些真正想说的，也无法说出口。堕倾城点点头，转身离开。
    离堕仙尧的距离越远，他的心就跳动得越剧烈。眼看着就要踏入瑞鹊山庄的大门，堕倾城却无法忽视胸腔中剧烈的跳动，那突如其来的，泛滥的疼痛。
    转身，他不顾一切地往回跑。此时此刻，堕倾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见师傅一面，再看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在生与死的界域里长大，天赋强大的堕倾城对于死亡，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预感力。他能看到死亡的颜色，能闻到死亡的味道，甚至能听到死亡的笑声和哭声。
    当然，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如果他知道，在他昨夜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讯息时，他就会抓住她。即使她不愿意，他也会强迫她留下。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熟悉而且急切，堕仙药转身，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人时，就被搂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倾城，你怎么了？”堕仙尧听到了他胸腔里，频率异常紊乱的心跳声。
    松开怀中女子，堕倾城的眼如碧波一般，温柔缱绻，眷恋不舍，但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掩藏得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
    堕仙尧真是要被他逼疯了。这么可怕地出现在她面前，居然只是为了问她何时回来。
    “少则十一二日，多则十八天……十九天？”她考虑了一下花在路程上的时间，还有治病的时间，自动忽略了可能发生的所有“万一”。
    望着她略微迷糊的样子，堕倾城微笑，“好，我在瑞鹊山庄等你回来。”
    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对了，我回来那日，别忘了给我炖上水晶蹄髈。”
    堕仙尧素有治病期间不食荤腥的习惯。但在治完病后，她会放肆地大吃一通。然后配着堕倾城给她调配的减肥汤，每次居然可以比吃素食的时候还瘦。
    “知道了，这么要紧的事情，我不会忘的。”望着堕仙尧绝美出尘的笑颜，他无意识地逼迫自己，一定要将这幅画面，狠狠记住。
    最近，发生了一些了不得的事。
    第一，她将重病在身的太子妃治好了。
    第二，她好像、可能、也许喜欢上了太子。
    但是，她知道他有妻子，有孩子，而她只是一名医女。
    作为医女大夫，她有冷静的头脑和沉稳的心智。因此，她不会把自己卷入皇族的漩涡，不会破坏自己一向平静的生活。
    握笔坐在桌前，堕仙尧在为写信而专心思索，连黑墨沾在了脸上，她也不知道。
    说什么呢，反正她得告诉倾城，她和思儿今天下午就会启程回山庄了，让他务必提前准备好水晶蹄髈。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小跑着过去开门，堕仙尧料定是思儿收拾好了行囊。然而打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温润儒雅，一身贵气的男子。
    他便是当今太子，朱标。
    不小心撞上他的视线，堕仙尧脸一红，而后马上低下了头。“太子，你怎么来了？”
    “我听懿文说，你今日要走，我便想过来看看。”朱标和蔼说道，“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侧开身子，堕仙尧为他让开一条路。却忽然听到他的笑声，“太子为何而笑？”
    没有回答，朱标只是从袖中拿出手帕，捧起堕仙尧的脸，小心地为她擦去脸上的黑墨。
    堕仙尧的脸，轰地一下变得又红又烫，脸上的血管仿佛一齐爆炸了似的。
    观察到她的反应，朱标收回手帕，慢慢将她搂入怀中。“仙尧，答应我，不要走好吗？我舍不得你离开，我希望你可以陪在我身边。”
    抬眼，堕仙尧注视朱标缱绻的眼眸，仍旧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亦不敢相信对方的真心。推开他，堕仙尧开口道：“谢殿下抬爱。但仙尧只是一介草民，肩负瑞鹊山庄行医济世的重责，万不能承担起太子的深情厚谊。太子适才说的话，仙尧就当作没听见了。请太子回去吧。”
    不甘面对她的拒绝，朱标抓住堕仙尧的手臂，“仙尧，若我说，可以不让你放弃瑞鹊山庄呢？”
    听到朱标的话，堕仙尧微愣。“可以吗？如果我与太子在一起，却还替人治病，却还管理山庄，这种损害皇族威严，损害太子威严的事，太子当真愿意为了我……”
    “我愿意。”凝视堕仙尧水漾晶莹的眼眸，朱标开口，郑重其事，“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就愿意。”
    明明知道不应该，但她的心还是会被他感动，被他俘虏。他说的话，他看她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前面加了一个“他”，堕仙尧就会觉得，没有什么不应该。
    一切，都合情合理。
    投入他怀抱中的那一天，堕仙尧没有走成。
    那段时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她住在太子的别院，日夜与他同住同游，喝茶赏月，耳鬓厮磨，好不惬意。
    但她并没有忘记瑞鹊山庄，也并没有忘记倾城。
    她曾给倾城写过一封信。
    信里，她告诉倾城，她爱上了太子，希望与他一起生活。她说她会回去的，只是还要再过一段时间。
    瑞鹊山庄的事，她并不十分担心，因为有倾城在。可以说，倾城是瑞鹊山庄十几代医仙里，最有天分的一个。他的天分，已经让他超脱于常人，成为了一个怪物一般的存在。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十分爱他，爱他爱到只愿意收他这一个徒弟。因为堕仙尧很清楚，越是天赋异禀的人，越需要额外的关心和爱护，即使把她全身心的爱只分给医术和倾城，对于倾城来说，都未必足够。
    想到倾城会知道她和太子之间的事，堕仙尧心里有些紧张，有些激动。他会祝福她吗？还是会讨厌太子呢？
    然而因为有了心爱的人，即使在思索这些折磨人的问题时，堕仙尧都是幸福而快乐的。
    不过，这一次，她确实是想多了。因为，堕倾城并没有收到她写给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