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93 第十四章(一)


将紫色宝石从银簪上撬下,投入腐泉之中,再拿出时,外层的紫色宝石已全部融化,只剩一小瓣棱角分明的墨色玉块。
    亲眼看堕倾城把墨色玉块喂进凡小豆口里,桑葚觉得这玉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她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桑满云问道。
    起身,堕倾城眉间有一丝凝蹙,“适才我已为她扎针排毒,打通了滞塞的气穴,现在又喂她服下了药丸。但即便如此,也顶多保证她不死而已。”
    桑葚想不通堕倾城话里的意思。“不死?不死不就活了吗?”
    “不,”堕倾城微微摇头,眼中的清明是医者才有的通透,“不死,也不活。”
    握住她的手,桑满云凝视着床上的凡小豆。她依然未醒,但恢复了桃色的面容,让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站在桑满云身旁,堕倾城道:“她不会死,但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来。也许等到明天她就能醒,也许等到明朝灭亡她也醒不来。但直到那一刻来临之前,她都会一直沉睡,既不死也不活,就这样永远沉睡下去。”
    闻及此言,桑葚心中哀恸,既为凡小豆,也为桑满云。手掌搭在桑满云肩上,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哥哥……”
    “我会等她的,”沉痛的语气,却是坚定的口吻,桑满云道,“一直等到,她醒过来为止。”
    似乎被房里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才一出门,桑葚抬眼凝望五彩斑斓的瑞鹊,叹出游丝一缕。
    “桑葚。”
    转头,对向面具人的眼睛,桑葚语气淡淡,“干什么?”
    “我要走了。”面具人的语气轻巧随意,脸上的笑容,刻意凉薄。
    乍得听到面具人的话,桑葚心情有些复杂。就像曾经黏着不肯撒手的赖皮小孩,却突然长大说要独立了,父母心里多少会紧张,会不舍。“你是要回北元去了吗?你千里迢迢来这里,不会就是为了看一眼瑞鹊吧。”
    “你失忆啊,”面具人轻轻弹了桑葚脑袋一下,“我曾说过,我是为了把你带走才跟过来的。”
    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那你现在不想把我带走了?”
    巨大的瑞鹊映入眼帘,满眼都是斑斓的色彩,却挡不住心中难言的萧索。“不是不想,只是突然发现,我现在还带不走你。”
    “什么意思?你终于承认自己打不过我了?”桑葚趁机开他玩笑。不过玩笑从嘴里说出时,整个口腔却都是涩涩的味道。
    没想到面具人打击起她来仍是毫不留情。“你嘛,功夫还凑合,就是脑子太单纯,想把你带走,光靠脑子本宫就可以用一百种方法来对付你。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把你带走,你会恨我。”面具人沉声说道,“但我还是会带你走的,只是不是现在。”
    清楚她不理解自己的话,面具人只是笑笑,并不多作解释。毕竟有些谜底,必须要她亲自解开才行。
    看到他面具上,珊瑚的断节颜色是偏深的蓝。桑葚想起来,“你的半截珊瑚还在我这儿呢。”
    面具人微笑,没想到她还介意这个。“你留着吧。它放在你身边,总归不会没用的。”
    阳光之下,瑞鹊喷出的泉水在半空中闪出隐约的七彩色,如泡沫一般,转瞬又消失了。
    “桑葚。”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呃?”
    手指指着水中游得正欢的虹斑小鱼,“有时候,还是做鱼好。天地虽小,却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比不得做人辛苦。”
    顺着面具人手指的指向,桑葚低头去看水中的游鱼。“是啊。”她记得,浴红衣也曾说过这样的话。他一向爱说这样的话。
    心绪起伏,桑葚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堆,再抬头时,身边已没有了面具人的踪影。
    因为她最爱夜晚的瑞鹊,所以他每晚都会陪她欣赏。
    夜晚的瑞鹊,比白日更增添了一份神秘绮丽的气质。斑斓的岩石,仿佛霓虹流彩,与天上的明月清辉相互映衬,趣味横生。
    “仙尧,起风了。”怕她着凉,堕倾城把窗户关上。他扶着她慢慢走到梳妆台前,按她坐下。
    雕镂精美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
    黛眉柳绕,眸似沉光琉璃,窄小的玉鼻下,两瓣浅白色的唇紧紧相阖。过于美艳的一张脸,过于精巧的下巴,若让嫉厌她的人看到,会觉得有些刻薄短命相。但看在堕倾城眼中,却最是合适。
    因为多一分不是她,少一分也不是她。
    替她卸去头上两三根簪钗,掌心托起一缕秀发,拿起木梳轻梳,望着铜镜中交叠的双影,堕倾城每见及此,便思之良多。
    他把仙尧扶到床边,褪去她的鞋袜,把她的一双玉足放到温热的水中,为她洗脚。
    洗好后,他将她柔软温暖的脚擦干,放到床上,“仙尧,等你的身体再好些,可以讲话了,我就带你去最热闹的应天府玩,你不是一向最喜欢那里的吗?”
    侧身趴到床上,仙尧似乎想起了过去不开心的事,没有理他。
    洗净双手,他摸摸她柔软的发,宠溺一笑,并不与她计较。想想当初,经常乱发脾气的人反而是他。而如今,两人的位置却掉了个个儿。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嘴角勾起的微笑慢慢涩成了苦笑,往事一一浮现眼前。失去了那么多的他,唯一庆幸的是仙尧还在她身边,即使残缺不全,也好过化为火中灰烬,烟消云散来得好,不是吗?
    侧身,在她身边躺下,堕倾城温柔抚摸她的额发,眼睛。
    似乎不愿看到他,赌气似的,仙尧阖上眸,假装睡去。
    坐起来,打开青鸾绣被,堕倾城小心地替她盖上,又将被子一角翻到自己身上,躺下。
    漫夜恒长,房中的蜡烛几度明灭,而他睁着眼,又度过了一晚无眠。
    第一缕薄微熹光洒向人间,就像一片粉橙色锦纱,轻巧地覆住了流金扑朔的大地,和仙姿邈邈的瑞鹊。鸳鸯交颈,游鱼成双,白鹭与青色的皮虾你追我躲,撇开了生死,之间似乎就只剩暧昧。
    白衣清丽,裙边衡芜淡黄点翠,一只海蓝色法螺被两段红绳系在腰间,别致而妙趣。练剑时的少女不再像平日那般喧闹,专注的神情和澄澈的眼眸,让她很好地与周围的瑞鹊景致合为一体,仙风玉骨,灵巧剔透。
    长剑挥挥,风舞花拂,桑葚意欲跨剑横削,才看到一人正站在瑞鹊之边,顶着剑端利刃,似乎长剑马上就要刺中他的眉心。
    那人却不动,仿佛没看到危险一般。
    最后一刻,还是桑葚急急把剑收了回来。“雪主使,你这是要借我的手自我了结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孤雪看起来并没有想死的样子,反而满面意气,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常有的和悦。“桑姑娘乃绝顶高手,若无心伤我,自然不会伤到我的。”
    秋晨较凉,桑葚看孤雪身子单薄,道:“雪主使,昨日我曾请堕先生替你号脉诊病,他可说什么了?”
    垂眸,敛去眼中黯色,孤雪温和言道:“没说什么。这身体就这样,养一养就好了,不妨事。”
    孤雪这样的神态,像极了一个人。那个人这样时,多半是在敷衍她。半分试探半分真心,桑葚开口,“雪主使,其实堕先生并未替你诊病,你拒绝了他,是不是?”
    这丫头,什么时候脑子也学会拐弯了?
    孤雪笑笑,“桑姑娘多心了。起先在下确实推辞过,但堕先生一再坚持,在下便答应了。姑娘若不信,可以随我一同去堕先生那里求证。”
    原来孤雪没有骗她啊。得到这个答复,桑葚心里反而有些失落,因为她的怀疑没有落实。
    岔开话题,孤雪说道:“皇上赠与桑姑娘的剑虽是名器,但并不适合桑姑娘使用,倒更适合桑公子。”
    瞧了瞧手中的剑,是有点过重,而且气质太沉厚,用起来确实不算轻便顺手,然而桑葚并不在意。“无妨。哥哥已经有了随身宝剑,我用这把也是一样的。你们的尊主曾告诉过我,真正的高手不该只会用一把兵器,而应天下万物在他手里,皆能化作利刃刀兵。唯有如此,方能达到人与器的至臻化境。”
    “桑姑娘原来还记得尊主的话。”孤雪笑道。
    提到浴红衣,桑葚心里又不免生出些伤感来。“浴红衣……还是没有消息吗?”
    将目光投到瑞鹊花岩之上,孤雪摇摇头,没有说话。
    看孤雪萧瑟的背影,桑葚心想,自己提到浴红衣应该也让他心伤了,真是不该。于是便换了个话题,“雪主使原是会武功的吧?我看主使身体虽弱,但意蕴气度,一举一动,倒都不像平常之人。”
    果然还是被看出来了啊。
    既然被看出来了,孤雪倒也不避讳,“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如今武功尽废,身体里虽残存些内力,却也不怎么用得出来。”
    “是这样啊。”桑葚点点头,考虑要不要再说什么安慰孤雪。但看他一派平静模样,桑葚知道他乃高人,不是她这种小心思可以度量的人,于是闭上了嘴,选择不再说话。
    孤雪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开口,“桑姑娘可知峨眉派三位姑娘为何来瑞鹊山庄?”
    桑葚从没细想过这个问题,“既然来瑞鹊山庄,不是她们三人中谁有病需医,便是峨眉派中有人需医,难道是她们的掌门?”
    勾唇轻笑,孤雪道:“非也,非也。”
    指尖将水面挑拨出几缕细纹,桑葚疑惑,“怎么会都不是?来瑞鹊山庄,不是为了治病,那是为了什么?”
    “帝如来石。”孤雪缓缓开口,不与她卖关子。
    蓦地记起陈家村茶寮前,那两人的谈话,桑葚恍然大悟。“雪主使的意思是,峨眉派的帝如来石是瑞鹊山庄的人拿走的?”
    将目光从水中葱茸的白发上收回,孤雪侧首看向桑葚,“其实峨眉派也只是怀疑而已,就是因为只是怀疑,她们才派遣了三位弟子来山庄秘密查看。更确切的说法是,她们怀疑盗走帝如来石的,是堕倾城。”
    “这么说来,知敏她们或许会对堕先生不利。不行,”桑葚既是在跟孤雪说话,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先不论帝如来石是不是在堕先生这里,但堕先生帮过我们,怎么说我也得去看看。”
    说着,桑葚便朝堕倾城住的谪仙居走去。
    望着她匆匆忙忙的背影,孤雪眸中含笑,怎么还是这么个毛躁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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