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传

91 第十三章(六)


孤雪凝了他一眼,而后率先走下马车。
    看着他略有颠簸脚下不稳的样子,直面人哂笑着,轻巧地翻下马车。经过桑满云身边的时候,他抬脸睨了他一眼,“驾驭马,就不要用鞭子下那么狠的手。马是生灵,亦有脾性,善待它,它才会对你们的行为有所回馈。”
    马匹没有了严厉的鞭打,挣扎得没有先前那般强烈了。
    桑葚彼时正蹲在地上挖泥。见面具人朝她走来,她朝面具人咧嘴一笑,“蒙古不愧是草原马上的民族,果然很有一套。”
    “那是。”面具人在桑葚身边蹲下,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泥尘,“别挖了,起来,和我一起推马的腹部。你要相信马,不过是一片泥沼而已,它能过得去,根本不需要你在这里这么辛苦地替它排路。”
    透过宝石般的蓝色面具,桑葚看到里面那双晶明闪亮的眼睛。第一次,桑葚觉得,对于这双眼睛,她熟悉得过分。
    冰冷的风雨似乎冲散了她的理智,桑葚一手抚住面具人的脸,另一手就去摘面具人脸上的面具。
    而彼时,面具人似乎也正在错愕之中,未来得及反应。
    摘掉一小半的面具,桑葚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那双眼睛……
    才反应过来的情急之下,他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
    桑葚摔倒在肮脏的泥沼里。泥水终于溅满了她的身体和面颊。
    仓皇起身,重新戴好面具的面具人凝望着桑葚。
    再无法在黑暗中看清他的眼睛,但从他颤抖发白的嘴唇,就可以读懂他此时不安的心情。
    “桑葚……”面具人似乎想上前扶她起来,然而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他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来,起来。”有人在跟她说话。
    将目光从面具人身上移开,桑葚看到旁边扶自己起来的人,是孤雪。
    葱茸的白发,凌乱地有些散开了。他手上提着一盏照明的小灯,将磅礴大雨中的黑夜,照得清明而透彻,晦暗而挫败。
    而马车里,知吟也有些坐不住了。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到钟初年的在夜雨中萧索紧绷的后背。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知吟大声喊道:“在外面弄了那么久,你要不要进来歇歇!”
    知吟大喊,无非是觉得雨声太大,怕他听不到自己说话。但钟初年内力深厚,可以清晰得听到非常稀微的声音,即使在嘈杂的环境里。如今被知吟突如其来的喊声一喝,反倒有如惊雷般,把他震了好一会儿。
    回过头,他不满地瞥了她一眼。“你还是坐进去吧,乖一点比较像你。”
    说这句话,钟初年其实是在提醒她,在知敏面前要扮作乖巧文静的模样。然而眼前这个出身罗刹门的知吟,却觉得“乖巧”对她是一种嘲讽。她窃以为钟初年是在讪笑,她是个躲在车里的胆小鬼和自私鬼。
    心中一窝火,她索性当着钟初年的面跳下马车。
    这一激烈的动作,倒吓了知敏一跳。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朝温暖的车厢深处缩了缩,嘟哝,“又走了一个傻子。”
    钟初年看到知吟跳下马车,亦是诧异。“你做什么?”
    而反应过来对方对自己并无恶意的知吟,张口就胡说八道,“我、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让马儿动起来。”
    微微一扬下巴,钟初年冷然道:“那你请吧。”
    衣袖里,忽地蹿出一条细长的东西来。因为夜色太暗,钟初年并未看清那东西的样子。
    但只听马儿突然一声激烈嘶鸣,陷在泥里的四蹄有力地拨动起来,整副身躯亦随之抬高。其中一只蹄子居然还往前踏了一步。
    别说他人,就连知吟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回真是让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你做什么了?”知芩兴奋地跑过来,问知吟。
    “啊?”知吟一愣,这让她怎么回答?难道说自己养的蛇在马肚子上咬了一口,然后它痛得动了起来?
    看着知吟茫然木讷的神情,钟初年冷漠地别开脸,并不准备替她打掩护。
    一道黑影从身边经过,钟初年看到他走到马匹旁边,伸手抚摸马匹的面颊。
    被人摸面颊,马匹的反应显得有些焦躁。事实上,大雨中腿陷进泥地里,拖着一车厢还被人打,它才是心情最不佳的那个。
    孤雪继续抚摸它的面颊,与它的眼睛对视,在它耳边轻声细喃,模样仿佛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主使,你身体不好,还是先回马车里去吧,外面还有那么多人在。”明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不会听,钟初年还是忍不住上前劝他。
    摆摆手,孤雪道:“无妨。初年,你去折一根芦苇过来。”说完,他身体半靠在马旁,似乎累了,虚弱了。
    “我去吧。”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马上,桑葚就拿过来一根细长的芦苇。“要拿它干嘛?”
    “给我吧。”两指夹起芦苇,将根部攒在手心,面具人走到马儿前面,拿着芦苇在它眼前晃了晃,然后慢慢倒退身子,“乖,跟我过来,慢慢走过来。”
    在大家凝声屏气的等待中过了一段时间,马儿挣扎着,挣扎着,终于成功地抬起了第一只脚。接着,它整个身子开始往前移动了一分。
    车轮,咕噜一声,转动起来。马车终于行动起来了。
    此情此景,不但人高兴,连马儿也乐得咧嘴眯眼,愉悦得笑了。
    “哇,马笑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原来动物也会笑啊。”知芩攥着双拳,兴奋地说。
    知吟暗暗白了她一眼。说到了解动物,她们以毒为生的罗刹门可算得上是江湖前几位了。她从小与蛇虫猛兽为伍,早就明白万物生灵皆有感有性这个道理。
    “还杵在这儿做什么?”钟初年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你身上的伤口,不宜浸湿,还是先进马车换身干净衣服,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其实想叫钟初年也去车里休息一下,毕竟他才是最辛苦的人。但嘴巴张了几次,想说的话都说不出。知吟只得“哦”了一声,转身进入马车。
    “我、我去帮她。”车门口正对上桑满云。知芩偷偷睨了他一眼,面色有些发红。
    桑满云侧身让行,知芩羞怯慌张地钻进了马车。
    大家又经历了一番风雨,而车厢里的凡小豆,对此毫无觉察,依然沉浸在自己朦胧的意识里。
    大雨扔在哗啦啦地下,两旁的芦苇丛,窜升的野花和茂密的大树,伴着踽踽前行的马车,顽强地摇曳着,挺立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还未亮,但也已不是先前那般黑沉沉地,压得人心郁郁了。
    车里的人,昏迷的昏迷,熟睡的熟睡,休憩的休憩。只有知吟一直在钟初年耳边叨叨,说个不停。偶尔桑葚也会从车帘里探出半个头来,参与对话,或者纯粹只是为了照顾两个辛苦的赶车人。
    “你快去睡吧。”钟初年被后面的小丫头烦得不行。
    摇了摇湿漉漉的脑袋,知吟两只手背叠在尖尖的颔下,“我还不困。”
    钟初年哭笑不得,“眼圈都黑了,还说不困。”
    盯着前面的人的背影,知吟道:“我这不是担心两位赶夜路,怕你们不精神,在给你们提神吗?否则你们失神了撞到树上,或者摔到坑里,那多惨。”
    “就你乌鸦嘴,”钟初年笑笑,“你若不说话,或许我精神还能集中些。”
    即使和知吟说笑,钟初年还是注意到了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的一道斜斜影子。
    白得发亮的织锦缎面伞下,一道纤长优雅的身影,矗立在滂沱的雨中。
    赶车的两人,同时勒紧缰绳。马车徐徐停下。
    “前方何人,报上名来。”手放到璨飏殒息剑上,桑满云厉声问道。
    白伞往肩后一挡,那人露出白皙明俊的面容,鲜艳的红唇勾出一道微笑。“你们千里迢迢来瑞鹊山庄,不就是来找我的吗?”
    桑满云记得他。在金香山上,与莫作双交手的时候,他们就曾见过他,还有他奇诡高超的驭医之术。
    他就是倾城医仙,堕倾城。
    “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不能救他。”堕倾城仍如当初他们看到他时的那般无情。
    听到堕倾城的话,桑满云从马车上跳下,疾速走到他面前,“你还不知道她是谁,还不知道她受的是什么伤,凭什么就说你不能救她?”
    冷笑一声,堕倾城红唇轻启,“他是谁重要吗?大夫是我,我有权利决定救,或者不救。”
    车外的动静,惊扰了车内原本就睡得不稳的人。
    车帘从里面被掀开,撑起一把伞,孤雪在钟初年的搀扶下走下车。注视着堕倾城,他道:“救或不救,自然由你说的算。不过,看一眼病人总可以吧。”
    打量了孤雪一眼,堕倾城摇摇头,“不看,没兴趣。”
    孤雪笑笑,悠悠说道:“即使是中了宫闱七笑的人,堕大夫也没兴趣看一下吗?”
    蓦地抬眼,一道金白色的闪电从天空划破,跌入他的双眸,就仿佛跌入黑暗地狱的一条白川,穹苍激流,穿凿如刃,劈裂生死清浊两分流域。
    伞从手中滑落,摔到地上,溅上一片灰黑色的泥尘。
    几步奔到车边,堕倾城猛地掀开车帘,抬脚进了马车。
    而从车中走下的桑葚,和知吟三人,看着眼前极富戏剧性的一幕,不由得怔住。
    车内,堕倾城探了凡小豆的脉,诊查了她的毒征,只听他的声音传出,“这个病人我收下了。”
    听到堕倾城愿意救凡小豆,桑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欢快地跑到孤雪身边,“孤雪主使,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了。”
    桑满云亦抱拳,朝孤雪深深鞠了一礼。
    孤雪只有礼地笑笑,退了一步,似乎并不打算接受桑满云和桑葚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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