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梦想与情感 时间之夜

第9章


我妈妈一生气就把我抱到了工地。工地在荒沙野外,没地方放我,妈妈就挖了一个大沙坑,劳动的时候她就把我放到大沙坑里,可能是风沙灌了我的耳朵和眼睛,我在大坑里不停地大哭,工地上劳动的工人都听到了,这惹怒了跟妈妈一块劳动的工友们,他们集体抗议工班长没有人性。在工友们的抗议下,他只好同意我妈妈可以在工休时去给我喂奶。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因为她劳动的时候只能把一个一岁的小孩子锁在屋里,她干活的时候总是走神,不是怕我掉地上摔坏了,就怕睡着了被屋子里的大老鼠给咬了。如此惶惶不可终日的妈妈几乎神经崩溃,不得已才将那么小的我送回了老家。且从把我送回老家那个时候起他们从未间断过给家里寄钱。 
  第二年有了我弟弟。起初,我妈把我弟寄养在陕西的一个奶妈家里,每个月给奶妈另寄一份钱。后来,我奶奶知道了就让我妈也把弟弟送回老家并让将那一份钱也寄回来。 
  我妈后来告诉我,除了维持我爸和我妈两个人简单的生活费,他们每月把两个人工资的全部钱寄回了老家。那些钱,即使拿出一半用于两个小孩子的吃穿也是富富有余的。可是我爷爷还是常常写信要钱说孩子开销太大,吃得比一般孩子都多,一个月要吃好多奶粉呢。 
  我妈就托人买了好多奶粉和我爸临时决定回家看孩子,因事前并没有给家里写信,等他们进到家里时,正看见我在炕上举着一个盛满水的大酒瓶子哇哇地哭,而且喝着喝着就将那个大瓶子扔地上然后张开嘴大哭。我妈赶紧从包里掏出奶粉让我奶奶给我冲着喝,我爷爷说这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我妈诧异地说,这是奶粉呀,怎么,您不是说孩子一个月要吃好多奶粉吗?我爷爷不好意思地说,这么贵的东西哪儿吃得起呀,别看粗茶淡饭,孩子不也长得挺好的嘛。   
  年(2)   
  而我的爷爷奶奶那时一心要盖大瓦房,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攒起来,平日里还比村人更省吃俭用。在我的记忆里,小时老是吃不饱,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和弟每天都吃稀汤寡水的粥和用喂猪的麸子贴的饼子,吃得腹痛腹胀好多天无法大便。最可怜的是弟弟,由于缺乏营养落下了软骨病的毛病,严重的缺钙使得弟弟连走路都走不了,往往是走几步腿一软就跌坐到地上爬不起来…… 
  在小时候的吃食里,我以为白薯当是最好吃的东西了,可是吃多了又老是胃里反酸水,而那对一个小孩子而言,也远比吃麸子要好受得多。 
  有一年,镇子上铁厂的王阿姨将她的小孩托奶奶看一段时间,王阿姨就把小孩子要吃的奶粉和炼乳放到奶奶家,让奶奶在小孩子吃奶的中间帮着喂一次,奶奶喂那小孩的时候,我嗅到了从未嗅到过的一种甜香,我站在一边馋得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奶奶偷偷往我嘴里抹了一点,那一点,竟让我在许多年里回味不尽……它让我知道了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而我的远在千里之外的爸爸妈妈,他们只知我们没吃过奶粉,并不知我和弟所受的是怎样的一份苦。甚至,当他们提出要回来看我们的时候,我的爷爷奶奶说回来一趟要花好多路费钱,不如把钱寄回来给孩子们买吃的……他们遵从父母之命没有回来,这就是我长到10岁竟不知我的父母是谁长得什么样的主要原因。这直接的后果导致我在若干年里,因儿时长久的隔膜而无法让自己与他们亲近起来。在回到他们身边的最初的几年里,我与我的父母就仿佛陌路之人,似乎任凭怎样的努力也无法缩短心与心相隔的距离。如何才能不让心灵每日都挣扎在有隙的亲情里成为我最大的痛楚和苦恼。那时我才懂得多少钱多么富裕的生活都无法弥补血脉亲情里已缺失的那部分。 
  亲情这东西真不是会因贫穷而显苍瘪,因富足就能丰满。今天于我来说,无论生活的真相是什么,虽然生我者父母,而养我者是故乡的亲人们,在悠长岁月中,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他们。 
  我曾默默发誓,当我有了小孩的时候,即使有天大的困难,我也要亲手把他带大,我不要他跟我有一份亲情的生分和剥离,我不要他的心灵和情感一生都背负痛楚和沉重。 
  现在,我已经可以用客观的心描述那永逝不再的时光,面对过去,我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怨、悔,也不再存有任何的疑问,因为那就是我的命运,那就是我命中注定必须要经历的生活,我把童年的苦难早已看成了一生中比什么都宝贵的财富。 
  对我的故乡,对我的爷爷奶奶和我的亲人们,我的一生都心存感激。在历史和社会特定的那个舞台上,面对贫穷和苦难,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或许他们所担当的角色都不是他们乐意和情愿的,可是,他们还要竭尽全力把贫穷和苦难进行到底,那个过程一定存着诸多的无奈…… 
  我的叙述离我8岁的那个年是不是有些太远了?可是,它们是我无法跳过去的叙述,它们是我8岁和8岁之前童年成长的全部背景。虽然当时的我和弟弟全然不知那背景的存在。 
  可不知为什么,我和弟都不喜欢新盖的大瓦房。当大人们兴高采烈地在新房里过新年的时候,我和弟手拉手走到了从前老屋所在的地方,弟弟松开我的手走到从前拴他养的小羊的地方。 
  弟养过一只羊,从很小的时候养起,在故乡,那只羊是他唯一的伙伴,他给它拔草吃,领它在园子里或小河边转,身体稍微好一点的时候,他也把它领到原野里,孤独的弟弟和那只孤独的羊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因为缺钙骨头软,小朋友总是欺负他,他只要从家里一出来就会有小孩子把他推倒,还给他起了无数个外号,什么"搬不倒",什么"花和尚"(因为奶奶给他穿的也是拼出来的花衣服)。所以他是极害怕和小孩子们相处的。他把那只羊当作了他的朋友,他跟它玩,跟它说话。可是,过年了,大人要把那只羊杀了卖钱,弟弟死活不让,他抱着那只羊大哭,羊也哭。 
  大人最终把他的羊杀了。他哭也没用。后来他常去拴羊的那个地方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悲伤。 
  以前南园里种着许多树,枣树、杏树、桃树、桑葚树、花椒花,它们春天开出好看的花,秋天又结出好多的果实,树的周围还有许多的花草,那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乐园。可是,因为盖房子需要木料,它们全被砍被伐了,它们不知变成了新房里的哪一根木头。 
  我和弟只在新瓦房里过了这一个年。 
  第二年冬天,我的父母先是寄过两件毛衣来。我的那件是海蓝色的,中间织有白色的海鸥,那是我长那么大所见到的第一件毛衣。我记得当大人们把那个小包袱打开,把毛衣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涌过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暖流。我是多么的喜欢那件毛衣啊。我试想第二天我穿着这件新毛衣上学去,那一学校的女生都会羡慕的不得了。可是我的小小的虚荣心刚从心底飘上来,就被大人话里的冷水给泼回去了:看看,小白眼狼吧,一件毛衣就把心给买走了吧?我看你奶奶和你爷爷养你们也是白养,疼你们也是白疼。看着吧,先寄毛衣来,回头就要把你们接走喽…… 
  我抱着毛衣的手里就像抱着的已不是毛衣而是烫手的火炭。我一下子就不敢要那件毛衣了。 
  毛衣事件没多久,果然就像要应验家里的大人们说的话似的,我的父母事先没有写信也没有拍电报就回来了。 
  我怕被他们接走。虽然在我的跟着年龄一块长大的小心眼里,时常也冒出离开故乡的念头。那是一个人行走在田野里冻得忍不下去或是饿得受不了再或就是心中有了委屈无处诉的时候,而在一个小孩子,一切都不会久存在心,一切都像是云来云去……而我更知,在我的内心,越来越坚定不渝的是:我永不会离开奶奶、离开故乡的。 
  其中还因为,父母于我,那是两个我完全陌生的人。 
  他们到家的时候,小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的学习和生活一切如常。我仍和奶奶睡东屋,我妈和我爸睡西屋,他们邀请我我也不去。因为在他们面前,我有诸多的不自在。我仍然每天一放学就背上筐去拾柴火,等回来一家人早已吃过饭了,奶奶仍从锅里抓出带点温乎气的白薯塞给我,我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吃着就上学去了。最初的几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也可能是我妈刚到家看到奶奶这么对待她的小孩她有老大的不满也不便发作,可是,一个星期每天都是这样,她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争吵发生在一天晚上,我和弟已经睡了,我隐隐听见我妈对我奶奶说,妈,我看您天天让小孩子吃白薯,从来没吃过一顿正饭,也不给他们吃菜,那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干点活倒没什么,只是不给他们吃好影响小孩的正常发育。我奶奶说,这农村的小孩都这么长大的,他们天天吃白薯不也长得好好的嘛。我妈说,我这两天在镇子上转了转,就咱们家这两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我看家家的孩子穿得都比这两个孩子强,人家还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我们在外面工作的人,让人家看见还以为我们不给家里寄钱也不管孩子呢,您看,这裤子不是你们穿的衣服袖子吗?大冬天,孩子连棉裤都没穿,怎么行呢?您这不是让镇子上的人笑话我和老三(我爸在家行三)吗?你们月月催着我们寄钱,我们钱寄回来了,你们怎么一点也没给孩子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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