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16章


他的手脚没地方搁,只好再抡起镢头挖地,潮湿的泥土埋在光脚片子上,感觉沁凉沁凉的,非常舒适。 
  文香苗条的身影还映在前面的土地上,再有几镢就挖到它了,他不忍心让镢头落上去,希望她走开。她没有走,身影也还印在那里。 
  “歇一会儿,绍平,”听语音,倒好像是文香在乞求别人让自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嘛!” 
  绍平不敢停下来——他害怕她那天真无邪、热辣辣的目光。 
  她竟然来拉他了,摇撼着他的胳膊 :“歇一会儿,绍平,你看这杜梨树下面多好,来,坐在这儿……” 她像照护娃娃那样安顿他坐下。石绍平的脸儿红得像块绸子布,话都不敢说了。文香为此感到好笑,拼命抿住嘴忍着。 
  “咳!你咋哩?我又不吃人。抬头,看看我。” 
  文香的性格中和了父亲刘三的平和和母亲桂芳的泼辣爽直,总是无忧无虑,好像世界上所有开心的事情都在她那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引起他的注意?他不知道。他抬头看她。 
  那红润的脸蛋曾经多少次飘进他的梦中……他不是每时每刻都在渴望见到她吗?……他又连忙把头低下了,是她,就是她,梦中的就是她!不同的是,梦中的她比现在的她更热情,更活泼,她总想要飞一样在他内心世界里旋转,还有,那美妙动人的歌声—— 
  前沟里下雨后沟里晴, 
  咱们俩交个朋友能不能? 
  不爱哥哥银子不爱哥哥钱, 
  单爱哥哥五端身子大花眼。 
  半夜里想起个心上人。 
  给你捎上封鸡毛信。 
  百灵子过江沉不了底,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第一次听见文香唱歌,是去年中秋节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村上的女子们聚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场上,大家吆喝着让她唱,她推辞不过,就站在众人面前,大大方方唱了起来。她当时唱的就是这首歌。绍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她的歌声,她的音容笑貌融到梦中的,一见到她,耳畔就会响起这动人的歌声。 
  “嗨!”文香又一次呼唤他,“你咋哩?我可要走了噢!” 
  他蓦然间抬头:“不,你……别走。” 
  她调皮地一笑,反问道:“干啥?” 
  “……” 
  “嗯,你!”她一撇嘴。 
  绍平已经大汗淋漓了——不是干活出的汗,文香出现这一阵儿,他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给!” 
  一颗黄澄澄的大鸭梨被她托到掌心,递到他面前来了。没容他做出反应,那颗梨已趁势滚在他怀里。她银铃般地笑着,踩着刚刚冒芽的春草,走了,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笑着。 
  他痴愣愣地站着,目送着她。 
  …… 
  下午,绍平到山上几乎什么活也没干。他坐在文香上午坐过的地方,认真地回味了这件事情,包括每一个细节。他珍藏着那颗大鸭梨,他把它送到鼻尖底下去闻,他闻到了使人迷醉的清香。全村只有文香家院子里有这种又大又脆又甜的鸭梨,全村也只有文香的父亲刘三能把鸭梨奇迹般地保存到来年四五月。在这样的月份,鲜嫩的鸭梨当然是极珍贵的了。然而,这颗鸭梨对于绍平来说,却远远不止于此。 
  他爱文香,很久了。 
  起因似乎很简单:她从来不歧视他,她看他时的目光永远都是亲切、友好,充满温情的,他从她的目光里得到过慰藉和温暖,尽管他跟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他经常感到孤独,感到自己渴望着什么人。这人不是妈妈。当他确认自巳内心所渴望的人正是文香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只是由于他惯于离群索居,他的天性过于腼腆,才没有直接向她表白……不,他摇摇头否定这一点。从本质上讲,他不是一个懦弱的人,如果有必要,他完全可以勇敢地面对着她说:“我喜爱你……”他没有。 
  爱情朦胧而迷离,犹如幻景一般,他不愿意将幻景换成赤裸裸的现实——他知道文香的母亲桂芳是怎样看他的,他当然也能够想来,如果他向她提起喜爱文香的话题,她会采取怎样的态度。况且,文香会怎样看?不管怎么说,我是井云飞的儿子。 
  但是,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至少说明了文香是同样喜爱他的。是不是他自作多情?文香性格爽朗,她是不是也同样把鸭梨这样大大方方地送给过其他后生?他思虑着。他以这件事为点,朝前朝后思虑着——这种思虑很痛苦也很甜蜜。 
  回到家里,心境变得好一些,他的思想便又停在那极为甜蜜的一面了:不管怎样,这是他和文香的第一次接近。 
  他意识到生活又走到一个新的阶段了。 
  也许正是这颗大鸭梨打开了这鲜艳的帷幕。   
  12.把忧虑埋起来(1)   
  玉兰想借报名参加担架队的事儿跟绍平好好拉谈拉谈,因此,她等到吃毕晚饭,一切都收拾消停了之后才告诉儿子 :“咱乡要成立担架运输队,过黄河去接应红军……” 
  “下午那么多人往乡政府跑,就是这事?” 
  “噢。绍平,我给你报名了。” 
  “嗯。”绍平全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靠在被垛上,痴痴迷迷的,不想跟妈妈谈下去——同他绚丽的内心生活相比,这件事也就显示不出多么重大的意义了。眼下他还没有把这件事同上午发生的事联结起来。他从来都是善于排解身外之事的。 
  玉兰看看儿子,有些失望,但她仍然说下去:“咱到马家崾岘五年了,得了乡政府和乡亲们不少帮助和照护,咱得好好报答人家……绍平。” 
  “啊。” 
  “你听我说没有?” 
  “听着哩。” 
  “我是说这话,”玉兰提高了嗓音,“咱得争气,咱要让人看看,咱是不是马家崾岘人,是不是像样儿的马家崾岘人……绍平?” 
  “妈,我困得很,想睡觉……明天再说吧!”绍平近似于乞求了。 
  玉兰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娘儿俩躺下来时,马家崾岘村正在逐渐趋于宁静,只有黄河的阵阵涛声,比白天更加清晰了,像是有千军万马在涌动,感觉到大地都在抖动。 
  玉兰睡不着。 
  她太兴奋了……可是,在这极度的兴奋之中,她又总体会到一种不安。这种不安在她决定给绍平报名时(那时她正站在乡政府的院子里)就体会到了,但当时她不能确切地知道到底为什么。现在,静了下来,她开始仔细、认真地想。 
  担架队,过黄河,上前线……哦,这是去打仗呀!打仗,不是要死人么?……她紧张起来。对的,是这,是要死人。而她隐隐地感到不安的,也正是担心绍平出什么意外!这时候,她才理出了自己的心理顺序:之所以在给儿子报名之后感到兴奋,正是由于她将要儿子去做一件出生入死的事情。无情的逻辑是,也正是这种出生入死的事情,才能够向马家崾岘人显示出儿子的价值,同时也是她的价值——她在这件事上的全部所求,就是这! 
  她觉得自己很残忍。是不是她没有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要不然,为什么整个儿下午和晚上,她只是高兴,而绝没想到儿子将会遇到的危险呢?这一点连马汉祥都想到了,他说绍平是独生子,不让绍平去……可是她作为孩子的母亲却没有想到这些。 
  她为此感到羞愧。 
  绍平睡着了没?他今天为什么那么恍惚呢?还是他不想去,怨我了?不像呀!其实,他真的怨我,我也不怪他……真的,我应当跟他商量商量的,他十九岁了啊……他睡着了没?她伸出一只手去摸儿子。 
  绍平不想搭理妈妈——他正忙着在理论上罗织他和文香的未来。他一动不动,故意使自己的呼吸显得沉重一些。妈妈的手触到了他的面颊,接着又移到他的肩头上,给他掖了掖被角。绍平静静地躺着,她轻轻叹息一声,把手拿回去了。 
  她又在想,担架队不就是往回抬伤员吗?他们并不真正拿枪去参加战斗啊!这想法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便在那黯淡的空间迸发出耀眼的光亮来:啊!对的,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抬伤员,他们不直接面对敌人,而且,他们是去接应部队,咱们的全部人马,很快就要撤回来呀!绍平只要拼上命干就行,马家崾岘的人就会拿他另眼相看。她对自己强调说,这里的人们都不坏,他们对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戒备,这也同这孩子孤僻的性格有关……他立了功,回来,即使仍然像以往那样活人,人家也会亲近他,她知道马家崾岘人的心。 
  儿子大了,那么多的女子们喜爱他,该选哪一个?年轻人才不管你谁是谁哩,她们喜欢,就爱,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顾虑。听说桂芳这样呵斥文香:“你甭想打那石绍平的主意,那个小白脸子心里残火着哩,看他不整治死你才怪……”哦,等我绍平回来,让你们看看吧!我家绍平是什么样的角色!朦胧中,绍平披红挂绿,被人簇拥着,回到村里来了……汉祥、马栓、桂芳、刘三都迎接他来了,他胸前的大光荣花多么耀眼哟! 
  她睡着了。 
  ……直到鸡叫头遍,绍平还没睡着。 
  从中午开始,他脑子就没停闲,一直转着,以至于现在昏昏沉沉的。他想抽一袋烟,又怕吵了妈妈的觉,他蹑手蹑脚下炕,趿拉上母亲亲手做的踢山鞋,把门闸抽开,来到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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