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

第14章


 
  是双柱。也就是说,刚才是他攀附在柴捆上,他是背着这个恶棍走出梢林,走下山坡的。绍平心里顿时燃起了腾腾的仇恨之火,把柴捆一下子甩出一丈多远,极为凶狠地扑向倒伏在草地上狂笑的双柱。 
  双柱慌忙夺路而逃,然而,在暴怒了的绍平跟前,他是难以逃脱的了。绍平从后面抢上来,一把抓住双柱的后脖领,只一甩,那肥胖的肉体便“咚”的一下栽倒了。 
  这里仍是陡坡,双柱伸展开四肢,以便获得支撑,好趴在地上。可是,惯性太大,他又滚了两个滚,最后被一丛狼牙刺挡住了。 
  “地主崽子,你要咋?”双柱用哭腔发问,语调中仍有那种居高临下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使绍平内心的怒火燃烧得愈加旺盛了。他一下子扑到双柱的身上去,抡起手臂,左右开弓,毫不留情地扇打起那张长着雀斑的胖脸来。 
  一开始双柱还有气力躲闪,后来,血从他嘴里、鼻子里涌流出来,他的哭声喑哑了、低弱了,也就没有气力躲闪了。 
  绍平仍然不顾一切、没头没脑地打着。他的意识处于一种可怕的癫狂状态,完全考虑不到后果了。如果不是喜子和另外一些后生们从对面山上跑来,他一定把双柱打死了。 
  他被人撕扯开,仍旧瞪着眼睛,一声不响,要再次挣着命扑向双柱。人们用强力把他捺倒在地上,他才躬起腰,可怕地哭嚎起来。他的哭声很难听,像一只受了重伤的豹子在哀鸣。 
  双柱脸上沾满了鲜血,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不哭也不叫。 
  见此情景,马家崾岘的后代愤怒了,再也压抑不住了,他们发一声喊,一齐扑向了绍平,踢他,打他,咬他。绍平不躲闪,他听任他们的殴打。他渴望着被人殴打,也渴望着自己在这个时候死去。他活够了。 
  喜子没有上手,可是他也没有阻止殴打绍平的人,直到绍平也直挺挺地摆在那里,他才招呼人把双柱抬回村里去。 
  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从村子里跑了过来,把浑身绵软的绍平抱回村子,交给了玉兰。他简单地述说了缘由,然后就直直地站在院子里,好像在等着玉兰的发落。 
  玉兰此时已经完全顾及不到马汉祥。她抑制不住泪水,咧开嘴哭了。她哭着给儿子脱了衣服,用水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让他躺好。她始终没说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抽噎,眼泪扑簌扑簌落在绍平的身上。做完这一切,当她准备把被血污染红了的水泼到院子里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马汉祥仍旧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悲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 
  玉兰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掠了掠被汗水和泪水粘在脸上的头发,对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说:“我去看双柱。” 
  她捧着一钵子鸡蛋,来到双柱家。 
  马栓从窑里抢出来,把她拦挡在了门外:“甭进去!” 
  “你这是咋?”马汉祥从后面赶来,生气地说。“人家是来看你家双柱的!” 
  马栓并不理会农民协会主席马汉祥,“嘿嘿”一声冷笑,一板一眼地对玉兰说:“我不寻你家崽子就是好事……” 
  他朝自家窑洞看了一眼。只有马汉祥看出来,在马栓的意象中,一定是出现了挂在窑壁上的那把大刀。马栓还想说几句更为恶毒的话来伤害玉兰,却一时找不着词儿,最后,只怒喝出两个字:“爬远!” 
  “我绍平不懂事……”玉兰眼里又涌出了泪水。“你马栓叔就……就见谅些儿吧。” 
  她把鸡蛋放在地上,捂住脸,跑出去了。马汉祥没有阻拦她。 
  待玉兰的哭声和脚步声都远去之后,马汉祥严厉地瞪了马栓一眼,正色说道:“这事就到这搭,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你恨地主,恨欺压咱穷人的人,这我都知道。但是,但是你不该恨她,她也是苦出身,这话我早就说过……”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玉兰在马家崾岘人的心目中逐渐有了一个公正的位置——当然,这也与她平素的所作所为有关;对绍平,却仍然众说纷纭:“那人身上有井云飞的骨血,要不咋能把咱双柱打这么残火?”“小白脸子,难斗哩!” 
  改变绍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忽然听见妈妈在哭,他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推了推妈妈,这时候他才发现妈妈是在做梦。玉兰长长地叹一口气,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绍平,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没,你哭了。你做梦。” 
  “啊。” 
  静。马家崾岘的夜晚总是那样寂静,静得能够听见人的心跳。月亮给窗户纸抹上了一层清晖,夏日的风飒飒地吹拂着院子里枣树的树叶。黄河的涛声仿佛十分遥远。 
  “妈,”绍平声音清晰地说,“妈。” 
  玉兰侧过头看着儿子,体贴地问他:“你怎么没睡着?你在想什么?” 
  “妈,”绍平支起身子,看着妈妈的眼睛,“爸爸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兰警觉地问:“绍平,你听见妈妈说梦话了?” 
  “没……我就是想问问。”绍平突然抽泣了起来,“妈,我想爸爸,妈……” 
  玉兰惊慌地坐起来,但是她什么也不说,目光坚定地看着黑暗。她知道她无法回避这个重大的问题了。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无论对于她,对于绍平,还是对于那个死去的人,都是一个重大的问题。 
  “我想爸爸……”绍平不知羞耻哭着,并且像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想钻到妈妈怀里求得同情和安慰一样,不自觉地往妈妈身边靠了靠。 
  玉兰把儿子的肩膀推离开一些,看着绍平的眼睛,语调清晰地说:“绍平,你不该这样。” 
  绍平继续抽噎:“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爸爸……” 
  母亲玉兰显得异常执拗,摇撼着绍平的肩膀,说:“绍平,自从离开天龙寨,我跟你说过很多,你也经见过很多。你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能这样想啊,孩子,你更不能这样说,你绝对不能这样说!” 
  “我不会跟旁人说的。”绍平停止了抽泣。很显然,他正在进入到某种思索之中。 
  黄土高原的夜晚也是那样安谧,母子两个人说话都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人。一阵风刮了过去,垴畔上的土落了下来,在窗户纸上留下细碎的响声。一只松鼠惊讶地叫了一声,然后一切又都静谧了下来,就像这个世界形成之初那种样子。 
  “你是大人了,”玉兰说,“我已经多少次跟你说过父亲的故事,”玉兰的思维在这里没有出现任何停顿,这是因为,她的那个不真实的故事,她答应丈夫的嘱托为儿子精心编织的故事,已经天衣无缝,以至于她自己都认为它是真的,在对于可怜的儿子的欺骗中,她没有任何负疚的感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你得恨他,不是装着恨他,是真的恨他,你要想,绍平,你要想你爸爸是一个跟陆子仪、李昌源没有任何区别的人,是土匪,是地主,是欺压人的人,红军镇压他是为老百姓除害哩!你如果能这样想,这样恨他,你就能好好活人……你要是不这样想,不这样恨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绍平,你已经是大人了,你听见和看见的都不少了,这用不着我说什么了。” 
  “我知道,”绍平脸上已经没有泪水,玉兰成功地做到了不让绍平为那个死去的人流泪。“妈,我知道。” 
  “绍平,”玉兰拉住儿子的手,“你能不能跟我起誓,以后不再说起他,你能不能起誓?” 
  “我……能。”绍平又要抽泣。 
  玉兰冲动地把儿子楼在怀里,什么都不说,并且不让儿子感觉她也流出了泪水。 
  很长时间,母子俩谁都不说话,都在向对方掩饰悲戚,都在对自己说,以后绝对不会再触及这个话题。 
  “孩子,”玉兰声音遥远地说,“你得让马家崾岘的人认为你是他们希望的那种人。你知道他们希望你是什么样的人。孩子,我们是生活在他们中间的人哪!” 
  玉兰抽咽起来。 
  “我知道,妈。”绍平为妈妈擦去泪水,“我知道。你不用操心,我知道该咋样做。” 
  绍平彻底改变了。 
  在这以前,母亲玉兰说的危险始终是一种观念上的危险,他没想到这种危险和恐惧近在咫尺。他必须调整自己,必须牢牢地记住恐惧,必须让自己能够躲避危险……在这种利己的思虑中,那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仿佛背转过了他,无声地远去了。他曾经想看他的背影——毕竟,他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啊——但是理智阻止了他,他感觉他远离了他……现在,即使他遥望他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了。他的精神原野展现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还很陌生但是正在向自己走来的世界。这是他一生都将生活其中的世界。 
  现在再来想和双柱打架的事情,他既感到后怕,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 
  在绍平的变化面前,马家崾岘的后生们也改变了对绍平的态度,再也没有发生公然的欺负和敌视行为,绍平和这个世界处在一种谨慎的平衡之中。 
  日月如梭,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马家崾岘人终于接受了玉兰和绍平。人们知道玉兰在用她整个儿的心温柔地爱着马家崾岘的所有人和所有的一切。就连刁钻泼辣的桂芳也说 :“咱管她做过谁的小老婆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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