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

第59章


   
  雕天下 二十(2)   
  “是,我就是。不过,我想问一句,难道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不回答,她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吧!” 
  “你看不见我吗?”高石美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老妇人并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说:“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口气明显加重,命令似的,这让高石美无所适从,进退两难。他犹豫片刻,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老妇人面前。老妇人立即站起身来,伸开手掌,从他的两肩一直摸到头顶。“是高师傅,是高师傅,”老妇人说,“零乱的胡子,这双像蜡一样润滑的耳朵。不错,是高师傅。再让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热乎乎的,有一股力在里边,能吸人的。” 
  高石美难为情地把手缩回来。 
  “高师傅,难道你看不出我是谁吗?”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会摸摸我吗?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虽然是个罪人,但不至于玷污了你的手。” 
  高石美顿时紧张起来。“我什么时候摸过你的身子?” 
  老妇人说:“我一生中,有5个男人摸过我的身子。你是第4个,也是我最说不清的一个。也许,你是一个圣徒。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仔细一看,老妇人的眼睛缺乏应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静而痛苦的面部表情,似乎在提出一个绝望而崇高的问题。高石美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你是白嫂?”高石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猛烈地跳动,“你不是嫁给了那个‘拉洋片’的人了吗?” 
  老妇人显得很理智。她说:“不错,我就是白嫂。你现在才认出我来?我变了吗?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我们现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说,“但你的变化不大,仍像从前一样的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个瞎子,谈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时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说实话,我有几分怕你。” 
  “我是个冷漠的寡妇。你当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胆子并不小,但你为什么时时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怕你,但并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说过,你是一个圣徒。你对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别瞎扯啦!说实话,你不是又嫁人了吗?那个‘拉洋片’的人对你怎么样?” 
  “他死啦!这就是他的坟墓。我现在又是一个寡妇了……” 
  教堂那边又传了一阵歌声,音乐虽然缥缥缈缈,但歌词却异常清晰地飘进白嫂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愿意跟随耶稣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处……既有救主在前引导……我愿跟随主……一路走到天上……紧跟主的脚步……跟随……跟随……我愿跟随耶稣……无论走向什么地方…… 
  歌声掩盖了白嫂低沉的说话声。白嫂突然沉默了。随后歌声也停止了。但余音一直萦绕在他们的耳边,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来的,而像从天空中飘来的,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飘呀飘,多少年来就在这里陪伴着他们,迎接着他们。高石美突然对那座白色的教堂产生了几分好感、亲近感。 
  白嫂开始讲述那个“拉洋片”的人。这正是高石美最感兴趣的事,所以他听得很专注。白嫂说,那是她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男人。在她失去憨儿子之后,她嫁给了他。他爱她,她也很爱他。她毫不怀疑,那是她寻觅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他不嫌弃她是一个瞎子,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热忱、真诚、谨慎而又严肃的。他的目光很纯净,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内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给了她。她很陶醉,很知足,忘记了心灵的创伤,忘记了苦痛。日子过得缓慢而平静,有滋有味,有苦有乐。但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个什么“革命党”,暗地里做了许许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来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叫杨森,他曾秘密地组织什么起义。后来,他被杀头,尸体被抛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担心被他连累,不敢来为他收尸,是她一摸一探来到荒郊,为他收尸洗殓。之后,又请人把他抬来安葬在这里。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寡妇。   
  雕天下 二十(3)   
  她说:“他被杀头了。尽管难以置信,但他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相信他,他没做错什么,他不是那种做坏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着、跪着,抓破手指、磨破膝盖也要来这里看看他。”说着,白嫂的双手在激烈颤抖,并欲抓住什么似的。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也是一个好男人,”白嫂说,“你的手洗过我身上的狗屎。你还记得当年的情景吗?我从土匪手中逃出来,全身都是狗屎,臭气熏天。人人都同情我,但人人都远离我,他们感到恶心,没有谁肯伸出一只手来帮助我。是你等众人走光以后,帮我脱掉衣裳,用热水冲洗我,可怎么也冲不干净,你只好用手帮我清洗。我看不见你,可你看得见我呀!我赤身裸体的坐着,装作睡着一样,平静而依顺地让你的手自由地在我的头上、脸上、身上、大腿上滑动。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我的身子从此属于你了。我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当时,我紧紧闭上了眼睛,把灵魂之窗向你打开,把身子完完全全交给你,你想做什么都行,而且你做什么我都高兴。可是,你什么也没做。我感觉得到,你的举止很镇定,很平静,很温柔,你是真心的帮助我,没有任何非份之想。那时,我在心里说,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不可能相信世界上竟然还有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但是,从此以后,我的内心就没平静过一天。尽管我配不上你,但我还是爱上了你。村里的人也认为你爱上了我,你时时处处关心我,保护我,似乎也离不开我。说实话,那段时间,我很开心,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丧失生活的勇气了。但是,到了个旧城,我才觉得你遮掩着内心的一切,你的心里好像有时有我,有时又没有。我盼望着有一天我整个地进入你的心里。但事实上,木头已在我之前钻进了你的心,你的心里除了格子雕什么也没有。你仅仅是同情我,帮助我,我和你只能是小心谨慎地见面、说话。对于你来说,我仅仅是一个可怜的寡妇。” 
  “白嫂,你别说了。直到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很懦弱。”高石美说,“当木头给我的灿烂光辉和坚强有力的精神逐渐失去之后,我什么也没有。我轻飘飘的,不知该去寻找什么?” 
  白嫂十分平静地在额上和胸前划了个十字。她说:“你没有罪孽,你是一个格子神雕,一个木头圣徒,上帝正在召唤着你往前走。”她的声音就像从她肺腑的某个阴冷的角落里发出,透过喉咙,从嘴里钻出来,又带着一种古怪的刮风似的嗖嗖声,进入高石美的耳里。 
  “我害怕,我是个胆小的人,”高石美说,“白嫂,你为什么口口声声都是上帝、上帝?” 
  “你害怕我吗?我的确是个罪人,是个凶手。我杀过一个男人。你知道吗?不,你不可能知道,除了上帝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高石美异常震惊。“不会的,不会的,你不可能杀人。” 
  白嫂说:“因为你没真正爱我,所以也没真正了解我。我的第二个男人是被我杀死的。为此,我遭到了报应,生下了一个憨包儿子,始终得不到你的真爱,最后又失去了那个‘拉洋片’的男人。现在,我每天都在忏悔。好在上帝已接受了我的全部罪孽,我的全部罪孽将以耶稣的名义得到宽恕。啊,上帝是公正的,公正是上帝赐给我们每个人的礼物。上帝安排我今天要在这里见你,今天要给你讲讲我的罪过,讲讲我的故事。” 
  高石美说:“天已经晚了。我该走了。” 
  白嫂说:“我不想对你隐瞒自己。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我要抓住不放。你必须坐下来,听我讲完再走。” 
  白嫂说:“您一直没发现我是谁?我其实不是你们眼中什么白嫂、黑嫂。我是玉腊,白心寨的玉腊,你们的玉腊妹子。您还记得我吗?您一定认为 ‘玉腊’已不在世上了吧?是的,我本不该活在人世了。我一直是个琵琶鬼,一直在祸害别人。经历了无数次风吹雨打,我活下来了。几十年了,也许你以为我死了吧?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让您大吃一惊的秘密。那一年,您和杰克、苏合林来到白心寨之后,苏合林曾悄悄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因为对我的牵挂,他时常烦躁不安,心神不定,即使熄灯躺在床上,也无法入睡。我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他担心我的命运,担心我被某种力量彻底吞噬。他非常想念我,如同从我的心上生出一根千里万里长的丝线,牢牢地拴住了他的心。那根丝线既让他莫名其妙地伤感,也让他莫名其妙地兴奋。为了我,他愿意抓住一切,也愿意放弃一切,他不知道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雕天下 二十(4)   
  “后来,我家接二连三的发生不幸事件。哥哥、姐姐、弟弟都死了,我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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