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匠传奇 雕天下

第11章


空中,云层凝重,一团团压在两山之间,把个旧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高石美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还闻到了一种怪味,似乎是某种腐殖质的气息。 
  紧接着,高石美看见宝华门外的大路上,有不可胜数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腕。有的有两腿没脚掌。有的有驼背没手臂。有的双目无珠,只有眼眶。有的拖着后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间,有皮无骨。这完全是一个人间地狱,高石美被吓得浑身发抖。他知道那是因为开矿而导致他们的身体残缺。他不敢多想,因为自己现在正要去走他们曾经走过的路。高石美从他们面前匆匆而过。当他回头看时,他们的穷形尽相再一次撼动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里还有一个饭团,就返回去,把饭团递给了一个瞎子。 
  高石美继续向矿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让他的内心没有一丝热气,就像怀揣着一块冰。高石美边走边想,对于一个人来说,我们自己的身体,与天地、国家同等重要。古人说,身安,而天下国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爱身、敬身;爱身、敬身者,必不敢不爱人、敬人;能爱人、敬人,则人必爱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爱我、敬我,则家齐;一国爱我、敬我,则国治;天下爱我、敬我,则天下太平。这是张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现在突然想起来,就随口念了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们的安身之处?又何谈身安之理?高石美的梦想几乎被粉碎了。 
  但为了尽快救出父亲,高石美硬着头皮走遍了整个矿区。没有一个老板愿意收留他。人家一见他是一介书生模样,就闭上眼睛,叫他赶快离开。高石美实在无力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个大石头上歇息。天空的云层依然阴沉而动荡不安,透过它们,高石美想象有一个血红的太阳躲藏在里面,宛如一颗慌张的心,正在快速地搏动。高石美屁股下的石头,好像在动,在变软?他吓了一跳,站起来,再也不敢坐下。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砂丁(矿工)模样的人,被几个背着火枪的人抓获,用绳子拴住,像拉狗一样地从他身旁走过。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们后边。翻过一座石山,就到了他们的矿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早等候在那儿。那个人说:“刚来三天就想逃跑?按老规矩办。”听他这么一说,高石美就确定他一定是这儿的老板。那些背火枪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个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头上,举起一把砍刀。高石美以为他们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吓得高石美闭上了眼睛。高石美后悔不该跟着他们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这儿的人怎么如此凶残?只听那个砂丁惨叫一声,昏倒在地。高石美已睁开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个,血染红了木头,紧接着又浸透了砂丁身边的一块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断指包上,有人忙着在砂丁的脑门上刻下“逃跑”两字。也有人发现了高石美这个旁观者,站起来训斥:“有什么好看的?不怕我们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听,拔腿就跑。但总感到后面有人追赶,所以一口气翻了两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厂尖(厂家)”。老板开始时答应把他留下,但一会儿又反悔了。也不说什么原因,就像发现他是个魔鬼一样,让那些背火枪的人把他赶得远远的。高石美不甘心失败,继续寻找下去。这样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仍没一家“厂尖”愿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宝华门一带。这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与白天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高石美不能再进城了,城里的一切都不属于他,进去以后更无藏身之地。再说高石美身上有一种不能卸掉的压力,又加上饥饿,再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高石美向宝华门右边的山坡走去,因为他觉得那里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类的东西,供他藏身。如果运气好一点的话,在那里甚至可以找到充饥的食物,如红薯和萝卜之类。高石美的估计无疑是正确的,前面果然出现了一个山洞。那一定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虽然不可能有红薯和萝卜,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最好的粮食。当时,高石美的感觉就像到了家门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许多像狗头一样的石头,他不得不在它们之间闪过来,躲过去,仿佛那些石头真的会咬他似的。洞口终于出现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连连后退,因为已有几十个人住在那儿了,是他白天见到的那群乞丐。看样子,那是他们长期驻扎的地方,是他们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一股恶臭之气向高石美扑来,与此同时,那些乞丐的眼光,从他们黑黑的脸上发出,恶狠狠地盯着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们就会一同扑过来,把他撕吃干净。高石美的身体在一瞬之间,似乎被他们的目光搞得支离破碎,疼痛不堪,但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和决心也随之而出。他转身就走,那绝对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为时已晚,一个身材高大的独臂人,已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这时,他反而冷静了许多。谁能断定独臂人抓住他就是一件坏事呢?高石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的热情。“兄弟,你别走,我看出来了,你是早晨给我大哥一个饭团的那个好心人。你坐下来,与我们一同住吧!别怕!我们这里没有坏人。”独臂人开口说话了,每一个词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闪光,使他觉得石洞里的每一双眼睛都是两盏明亮的灯。高石美的情绪出现了一个长久以来没有过的高潮,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独臂人把他拉到一个大草堆前面,里面仅躺着一个人,大半的空间似乎是留给他的。独臂人说:“兄弟,你就与我大哥同住吧,我到外边给你弄一点可吃的东西,马上就回来。”这时,躺在草堆里的那个乞丐,也坐起来,面对着高石美。借着洞外传来的一束朦胧的白光,高石美看见这个乞丐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咙里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好像欲与高石美说话,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复在大脑里搜寻,我给过他一个饭团?是的,早晨我的确把我准备带到矿山上吃的一个饭团,送给了一个乞丐,可现在我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乞丐有何特征?可是,他们却准确地记住了我,并且在当天就回报于我,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啊!   
  雕天下 三(2)   
  独臂人很快就回来了,他递给高石美一个新鲜的大红薯,这正是高石美幻想中的食物,又脆又甜,被他异常珍惜地吞吃完了。之后,高石美沉沉地睡了一觉。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眠。独臂人也醒了,他主动靠近高石美,与高石美聊天。他问高石美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一个人来个旧城干什么?高石美一一作了回答。当独臂人知道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时,他连声叫好,对他说:“兄弟,你不知道吗?我们个旧锡矿有个老板,名叫赵天爵,也是尼郎镇的人,你应该去找他,他待弟兄们可好啦。” 
  第二天一早,高石美按照独臂人所指的路线,沿着一条勉强可以通行的小路,来到一座矿山上。高石美进入一个深壑,三面都是巨大的层层叠叠的岩石,脚下全是死灰色的石头,如同废墟一般。他走在上面,碎石不时滑动,几次差点儿跌倒。几经周折,高石美在一个破烂得不能再破烂的茅屋里,见到了赵天爵。他一点也不像个老板,个头高高的,脸面清瘦,目光慈祥。一听高石美是尼郎镇的人,就问你父亲是谁?高石美说是高应楷。赵天爵连说知道知道。随后,赵天爵同意收留他。赵天爵对他说:“小兄弟,实话告诉你,我已在个旧搞尖子(挖矿石) 18 年了。我办厂之初,收入足以维持开支,接着连年亏空,几次回尼郎镇卖田典房,以偿欠债,因此与老婆的关系闹翻了,从此断绝往来。现在我已负债累累,难以偿还,不知还能勉强支撑多久?如果再挖不到富矿,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高石美暗暗发誓,一定要为赵老板挖到富矿。像这样好的老板,一定与富矿有缘,只是时辰未到。 
  赵天爵向高石美交代几句之后,发给他一顶土锅毡帽、一套白色土布的短衣短裤、一根拄手和一块刮汗片。然后吩咐别人带他下硐,下硐的目的当然是去背塃(矿石)。赵天爵的“厂尖”是一个老硐,“窝路”(坑道)非常复杂,又长又窄,大约有三千多步。高石美把两个塃包(一种粗布袋)挎在脖子上,像老鼠钻洞,低着头,弯着腰,手脚并用地爬进去。整条“窝路”很曲折,高石美一进槽门(硐门),就是 “摆夷梯”(陡梯)、“吊井”(由上直下的地段)、“钻天”(由下直上的地段),紧接着是许多过去挖过塃的大大小小的“闹塘”(采过的矿坑)。硐里通风不好,空气污浊,几十个弟兄出出进进,一人一盏煤石灯照明,烟熏火烤,呼吸困难,喘息声在十几步之外就能听到。沿“窝路” 背塃出来的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发出“宽——宽——宽”的声音(意思是叫进硐的人让路)。在“窝路”稍宽的或有 “闹塘”的地方,经常有人停下脚步,用刮汗片刮刮头上和身上的汗腻,但没有一个人敢坐下去休息,大家都怕落后于别人,完不成背塃任务。高石美第一次背塃出来,眼睛难以睁开,一见光就流泪。鼻孔里塞满了污垢,用手指一掏,掏出了一层层厚厚的烟灰。尽管如此,他的心情仍然很痛快。 
  但是,几天之后,高石美就遇上了不幸的事,硐子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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