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91章


他不希望见到一个正努力发展的歌星模特,他多么希望见到的是当初在她家乡,椅子形山岭上,成熟的稻田里,收割稻子的山村姑娘。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收割稻子的山村姑娘,带到各式各样的城市里来,变成心灵和肉体都伤痕累累的未来模特歌星?不是他没有能力给她父母买房买车。他觉得房车和那个姑娘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房地产商人谭永年,不依然有别墅有车么,他的生活过得怎么样呢?越想越觉得思绪纷乱,理不出什么像样的头绪。他要考察的过去的历史和家族的命运,是那样诱人地引着他往前走。没有了电视台播音员倩雯,他还想让自己的思念,有个心灵的归宿。他偷偷给汕头,或广东的小莲姑娘打了电话。可她的电话,已转到秘书台。而且,也没有回他。他更感到不知未来的采访旅行,会怎样在孤独寂寞中行走。他想深深牵挂什么,又不知往哪里牵挂,怎么牵挂?他苦苦笑了,妈妈的,怎么再活呢?活到牵挂谁的权利都失去了,都被剥夺了,活着还有什么劲?但他一想到在红崖上看到的那幅景象,瞎子舅舅牺牲的地方,那天他和倩雯一起看到那幅云山雾水,多美!他觉得,瞎子舅舅虽然死得很惨,但他的灵魂,毕竟拥有那段山脉,那片悬崖,那汪流动似水洁白如棉的白云,还有白云下面浓郁的青松林,高朗天空下,群山簇拥着明丽阳光,映照着小船一样幽雅的红崖。究竟是不是因为叛徒出卖,才使瞎子舅舅在红崖上牺牲,同时,他又得到了美丽大自然的青睐?他多么想拥有那片白云,他多么想他的所爱,就像白云朵朵,缠绕在他的怀抱,永不离分。想着想着,他可能有点嫉妒瞎子舅舅了。还有把瞎子舅舅送上断头台的地下党的叛徒,他们都在几十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可是,他们又以另一种形态,活在人们心中,活在山中绵绵的雨雾中。他的思绪,好像被山中的雨雾打湿了。没有了爱人,没有了女神爱神,只剩下过去迷乱历史的点点记忆,涌堵在他心中。当初,起义暴动的队伍,是不是从这条路进山,回到红池坝游击队大本营的呢?他望了一眼窗外,细雨中,绵延起伏的群山,那是比红池坝更普通的山峰,没有了高原牧场的优美。雨雾中,灰暗天空下,显得萧索遥远。车上喝醉了酒的当地民工,不知什么时候下车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瞭望车窗外的细雨。灰色的土马路旁边,偶尔出现一户人家,山雨中送往迎来远去的车辆。山间的农作物,正在蓬勃地生长。时序已属深秋。他还是穿着那件朱红色的廉价的衬衫。买衬衫的时候,倩雯还在他身旁。现在就他一个人在大江南岸的山岭上,坐着车,雨中行走。突然,那片灰蒙蒙的山梁下面,出现了一个明晃晃的零乱小镇。小镇四周,是高耸的山脊。那时,天空依然下着不紧不慢的细雨,小镇的瓦屋很古老。周围的高山,正笼罩在朦胧烟雨中。天空灰蒙蒙的。那座零乱的小镇,就是曾挂过瞎子舅舅头颅的竹园。他的头颅,挂在小镇前面的那排高大的杨槐树上。杨槐树背后,是一片恐怖怪异的田畴,田畴对面,暗涌着一段浑黄的河水。河水从绝壁悬崖下甩身而过。那时的小镇,已经很破烂了。这个从没在他的旅游地图上出现过的深山小镇,正是当时“剿匪司令部”的前进指挥所。指挥那个司令部的官军匪首,是不是椅子形山岭上梅家的后代,后来的兵团司令梅国文呢?他不得而知。而且,那恐怖的年月,也已经过去。他们的车,不知不觉在小镇的冷雨秋风中停下来。他心灵的脚步,还在暴动、背叛、暗杀、剿匪的血腥风雨中穿行。心中没有了相爱的女人,他不知道应该暗淡对过去战争考察的兴趣,还是应该更全身心地进入这段历史的风雨?风雨飘摇的小镇,并没有多大变化。淡了墨迹的歌厅舞厅包房,间或传达出新的时代生活气息,原汁原味的木板瓦房,正在翻修。简易车站,有撑着大红雨布卖当地包谷粑的老人,正盼望顾客的到来。包谷粑,在热气腾腾腾的蒸盖里,金灿灿地散发着悠香。他已经很饿了。是不是该下车去买个包谷粑充饥?可是,那金黄色的包谷粑,放在手上,他却没有了吃的兴趣。他知道瞎子舅舅的队伍,那三四十个游击队战士,在红崖下面的青松林中,煮着玉米和红苕,还没有来得及吃,就被悬崖上铺天盖地的子弹压下来,全部打死。煮熟的玉米粒和红苕,掺和着游击队战士的鲜血,染红了红崖下面青松林里的那段山坡。他把包谷粑用粗糙的当地马粪纸裹了,藏在身上的挎包里。 
  简易车站前,雨,缠缠绵绵,惹人幽思。高耸的悬崖下,粗壮的杨槐,挺拔的柏树青松。守在包谷粑蒸盖旁的老人,指着那排蓊郁的树丛,说,当年瞎子舅舅和游击队几个首领的头颅,就挂在悬崖下的老槐树上。这是一条从江边县城,通往红池坝的山中要道。当时,炎热的夏天,人头已经发绿发臭。瞎子舅舅没戴眼镜。他并不是真正的瞎子。那么又是怎样知道瞎子舅舅是哪颗人头呢?当时的报纸上刊登,击毙了某某山游击队的司令政委,瞎子舅舅彭泗海。后来,他们的头颅在风雨飘摇的小镇门前,挂了三天三夜就不见了。不知哪个农民,把司令政委的头颅,用红布包起来,埋在了小镇背后不易被人发现的山坡上。后来,寻找瞎子舅舅头颅的当地政府,挖出了那颗头颅,在他的口腔中,发现了那颗金牙。于是判断那头颅一定是瞎子舅舅。他的无头尸体,还没有在红崖上找到。不知山中哪些好心的山民,把游击队战士的尸体,统统埋藏在红崖背后的山谷中。当地政府修建烈士陵园,仅仅在山谷中挖出了有大金牙的头颅,和一具随便的尸骨,把它们连在一起,埋在了江边县城的烈士陵园,作为革命传统教育的活教材。“文革”时,说瞎子舅舅是叛徒,是土匪,是玩弄女性的流氓、坏人,又把他的尸骨从坟墓中挖掘出来扔掉。还是当初被他的助手,“妓女”装扮的地下党叶哲文,带着她后来的丈夫,山东大汉苏营长,偷偷用瓦罐把那些骨头珍藏起来,埋在他们流浪的深山中。后来,为了宣传那一代人的革命历史和光辉事迹,当地政府动员她把遗骨捐献出来,在江边县城的半山腰,修了一个巨大的烈士陵园。陵园中,就是那颗已没有了大金牙的头颅。子庄没有和那个所谓的“妓女”和山东大汉,叶哲文和苏营长夫妇直接对话,但他已和他们生养出的女儿倩雯爱了一场。咦,真奇怪了,我怎么糊里糊涂,就和那一带革命者发生了血缘关系?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历史惨痛与血腥?惨痛的历史血腥,居然如此奇妙,又如此自然地代代相传?和他这个从来与世无争的哲人捆得脱不了干系?他怀疑是不是叶哲文那个充满男性化的名字,已浸入了他的血液。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怎么又能隐隐约约和他们联系起来?不过,他虽然没有在红池坝见到倩雯的母亲叶哲文,如果这些联系是真的,他并不觉得可耻,反而因历史的迷雾和血腥,使他们的关系变得纯粹美丽。现在的生活,尤其是他的感情生活,和他相爱和不怎么相爱的女性在一起的时候,常感到生命的美丽中,包含着刻骨的伤痛。正如离开了倩雯之后,他只能孤独地行走在这一片险山恶水,更加雨雾蒙蒙的山中。他没有仇恨。对倩雯,他也不仇恨。她有在战争中失去生育能力的丈夫。尽管他是来自山东的军人。无论军人肩负怎样的使命,他们毕竟也是普通人。他们的爱恨情仇,依然那么浓烈,上了战场,可能失去的岂止是生育能力?战场,战争!毁灭与再生!而自己,并没有上战场,可是,自己的一切能力,是不是值得骄傲和炫耀。和倩雯那几次可能有的肌肤接触中,该痛快淋漓了吧,可是,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他真想大吼一声:“你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想着想着,他想哭了。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必须立即见到去了广东,或者汕头的小莲姑娘。他要向她保证。他过去错了。对不起她,埋怨了她,错怪了她。他决定在这个世上好好和她爱一场。因为女播音员,已不可能再出现在他的情感生活中。汕头的姑娘,还不知道究竟在哪里。他那时没有心思看窗外的景色,那真是红色革命根据地常有的景色。突然的一壁山峰,突兀的一壁悬崖,凌空而挂的几株苍劲的大树,……汹涌的流水,那是一条来自高原来自红池坝游击队大本营的河流,河水的颜色,是那样一如既往的浑浊。远行的公交车,在他茫然无措的昏昏欲睡中,继续前进。悬崖绝壁,孤松枯藤,老树断桥。他终于从险恶山水中,走了出来。 
  那条汹涌的大江,就要到了。 
  那是他还想去考察的,在他梦中萦绕了很久很久的,红色云霞,弹火硝烟,已经散去的大江。在那条奔腾的大江上,出现、淹没、流走了多少风云人物!他要考察的那个家族,在江边县城的身影,一个个活灵活现地向他走来。他们的车,在长长的山谷和渐渐宽阔的河岸上奔驰,他知道,车外那条平静的支流,越是宽阔,越是汹涌的时候,他心中的大江,就已经到了。 
  初见大江,是在苍茫天空和远山之间,默默流淌着的那条汹涌的巨龙。也许江面太宽,透过车窗外零乱的马路楼房树影望去,江水缓缓流淌,与世无争。这座江边县城,曾在他梦中多次出现。他不知道那些零乱的思绪,从哪里把他引来,又将把他带往哪里。天终于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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