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三部曲之三 云雨江南

第92章


一扫红崖、红池坝、竹园小镇光荣与血腥的历史尘埃。遥远的天边,灿烂的阳光从高耸的大桥头直射下来。横跨大江的崭新大桥,雄伟壮观,江水奔流在桥下流淌,连接着苍茫的两山之间。刚蓄满水的江面,给这座新兴江边县城注入了生机与活力。司机说,面貌大变啊!过去的大江,枯水季节,望去只是山脚下蜿蜒流淌的一条小溪,我们那时还可以光着身子在大江边捉泥鳅鳝鱼。而今,你看,多么宽阔辽远。当初,独眼龙在江岸上开办的预制板厂,叛徒儿子谭永年挑过河沙的辽阔沙滩,已淹没得无影无踪。对面半山腰新建的新县城高楼,山谷中、山梁上,鳞次栉比,一直牵延到下游的山水之间去。他没有心思游历繁华的新城,租了一辆出租车,把过去所剩无几的老县城转了一通。他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寻找,但这里发生的一切,似乎早就了如指掌,全在梦中。县参议长梅绍武的江家坝公馆,早已淹没。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小县城爆炸声,已经远去。医学院校花,地下党交通员的梅家女儿娅雯,江边县城女子中学,也没有了踪影。女子中学图书管理员谭纪年,欧阳校长,在这里留下了足迹,已轻烟一样飘逝,无处找寻。半山腰的女子中学,也已淹没,更不知道纪年和娅雯初次在女子中学大门口见面的那丛桃花梨花,是否还在何处吐露生机。临时县长梅绍武被枪毙后,这座江边县城获得了新生,而昔日的沙滩刑场,早已咆哮着呜咽的江水。那个几百级石梯的江边码头,簇拥着当年的县城,南来北往的船只,吞吐出夕日小香港的繁华。现在,小香港的主城区大多被淹没。叛徒儿子和他母亲住过的江边门板屋,已不在了。独眼龙开办的预制板厂、水泥厂,几度易手后,已搬到了更远下游繁华的大江边。叛徒妻子梅娅雯坐过的牢房,也已改迁。她在县城小饭馆做过豆腐的作坊,已不存在。她和独眼龙见面的小饭馆门前那株老黄桷树,也搬到了大江对岸新修县城,市民用来健身跳秧歌舞的休闲广场的中央。独眼龙因办预制板厂而坐牢,好像在他们家族的视野中消失,也不知拥有那身武艺的壮实汉子大江侠客,云游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当初,他给山中母子俩送过黄花鱼,在大江上当船工,还救过叛徒儿子谭永年的命呢!这一切,都被这条宽阔的大江,冲散了冲淡了么?他站在被淹没了的小县城江岸上无端地瞭望。黄昏。幽幽古塔,江天迷蒙,宁静安详。还没有修起楼房的拆迁了的码头,很宽很大。码头前面宽阔的江湾处,停靠着一艘艘各式各样的船只。木船、轮船、机帆船、渔船,比肩接踵。那里曾是大江南岸闻名遐迩的江南造船厂。现在,造船厂已没有了,只剩下那湾破旧错落的船只,在晚霞辉映在江面上,交织放射出迷幻般的光芒。他想寻找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找到。而且,辛辛苦苦找到之后,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他没有乘船到大江对岸,只站在寂静的、曾经无比繁华的江边,眼前是那片还没有完全淹没的码头,当年的拳师独眼龙和日本人比武的擂台,江水舔着擂台的岩脚,顽强地挺立。高耸的拳台上,披了一丛荒草。一只仓皇的野狗,从荒草丛中蹿出来,在一只残破的掀翻了的小船边的野草丛中撒尿。看着,看着,他涌出泪来。历史啊,无论多么辉煌,在这条苍茫的大江上,都显得是那样暗淡而短暂!只有对面的山峰,还是那样起伏绵延,云飞霞舞,年年青翠。遥远的大桥上,车灯交织成彩色的河流,流萤似的在初夜的天空下游走。天边的夕阳,已收尽了最后的光线。他面前的荒草,是那样安静。荒草前面,宽阔的滔滔江水,不停地奔流。又一个孤独苍茫的旅行之夜,在他心中渐渐升起。他在夜晚的江岸上,燃起了一支烟。 
  出租司机是一个很热情的青年。他爽快地答应把子庄送到他所有愿意去的地方。可是,他想去的地方,大都已经淹没。梦在何处?魂归何处?还有何处?还剩何处?这一段过去繁华的江岸淹没之后,唯一完整留下的,可能是某某游击队司令兼政委,瞎子舅舅彭泗海的烈士陵园。出租司机当然熟悉通往烈士陵园的道路。还要爬上高坡,进入老城,再转入新城,出城,穿过一条长长的大桥。这是江边县城特有的景色。长桥卧波,和街道面商铺人家友好相处。出租车在初夜的光影里穿行,恍如仙境中梦游。悠长的马路,带着他在沉静的历史和纷繁的现实中,来回穿梭。山涧古塔,面对大江,点缀其间的是大江北岸繁华的高楼。新的宾馆夜总会,簇拥着新的政府大楼,可是已经废弃,政府大楼快要拆迁了。出租车在大街和树木丛中穿过,沿着一条长长的马路,进入了一大片松树林。道路旁两带青松,灯光悠亮的尽头,突兀出一壁红墙,青瓦黄檐,修建得十分雄伟。正中的大门,早已紧闭。那是瞎子舅舅安身的地方,某某某烈士陵园。那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红墙中央的大门,无论怎么也打不开。大门右侧的墙上,镶嵌着烈士的生平事迹,他的战斗经历,牺牲的经过,我们党和政府给予了他多少荣誉称号,某某某青少年革命传统教育基地,等等。他已经看见了这一切,他想,无论怎样,瞎子舅舅所经历的一切,创造的一切,都已经可以证明其真实性了。热情的司机,弄清了他的身份,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来考察这一带革命历史和文化的时候,很果断地去敲门。他想把管理员叫起来,特别开门,让他进去考察参观,可是,门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从门缝正面望去,遥远昏黄的光影里,一丛大芭蕉与青松,掩映着的可能就是瞎子舅舅的坟台。再说,这么晚了,何必再进去悼念他,凭吊他?那个时候,进去怎样和他对话?那可能是最坏的时机,抑或是最好的时机?他在大门正中,仰望烈士陵园背后默默矗立的山峰。他想,无论你和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对你来说,看到了这一切,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已经很够了。他有没有女儿,有没有亲生的后代?他和女播音员倩雯的爱情故事,和这一切似乎都和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曾发生过的故事,和他相爱的那一切,像血融于水,无论如何也分不开。他并没有带着遗憾地离开了夜幕中的烈士陵园。他不知道背后山巅上的稀疏星光,发出怎样晶亮的光彩。前面那排整齐的松树下,是一条人来车往的大街。沿着大街,一路走下去,就是江边县城最繁华的码头。码头上,有个宽阔的广场。广场两边的小商小贩,正在夜晚的灯光下,做着繁华时段忙碌的生意。大江在并不遥远的前面汹涌奔腾。有高大客轮闪着刺目的灯光,悠悠开来,汽笛声声,沉闷而空旷。码头广场正中,是一扇巨石垒筑的城门,坚固,古老。也许是仿造的。城门上没有灯光,老黄桷树长满青苔,像一把巨伞,撑起大江上面静穆的天空。游人在那个时候,更加忙碌了。一艘艘到岸的客船,停靠在无数级石梯下面。通往石梯的江边,依然人来人往。船上的灯火和岸上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映进浩荡的大江,映照着江岸上自由行走的人们。他立在城门前高高的石梯上,望着远山,望着大江,上游或下游,望着江边流星一样闪烁的灯火,他突然有种置身于小香港的感受。那就是曾经繁华的江边县城,他从没有来过,这次来了。来了之后,他又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 
  “黄瓜哩,黄瓜——嫩黄瓜,五毛钱一根。” 
  一个女孩银铃般的叫卖声,在夜幕下的码头上生脆地响起。他转过头,城门下的石台边,站着一个眼睛亮亮的女孩,穿着粉红色衣服,站在用背篓翻过来堆起的小黄瓜面前,黄瓜上还闪射着发亮的水珠,姑娘站在路灯下的身影,宛如一段小小的嫩黄瓜。她的头发上,扎了的那根花蝴蝶结,就好像带刺黄瓜端头的那朵小黄花。他慢慢走过去,望着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大概只有六七岁,长得水灵灵的。姑娘眼望着他,大胆地咕噜着小嘴对他说。他没有听清,她究竟说什么。他也没有在往姑娘的脸上身上看,顺手拿起两根黄瓜望了望,就把身上的一张拾元券,放在了姑娘的黄瓜堆上。姑娘拿起钱凑近灯光看了看,果断地向他追来。她边跑边喊,叔叔,叔叔,五毛钱一根,五毛一根啊,叔叔,你的钱看错了,这是十元的。他不知道怎样去接过这十元钱,也不知道怎样把这钱送到姑娘手上,他不忍心那样做。他想告诉姑娘,那是我送给你的。不知姑娘能不能接受。他还是把那拾元钱接过来,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两张五毛钱,递到姑娘手上。姑娘拿着毛毛钱,头上的蝴蝶结,在灯光下起舞。飞也似地跑回了她摆小摊的地方。他不敢转身,也不知道周围有多少人。大江边,从轮船涌上来的游客越来越多,码头上的灯光越来越亮。嘈杂的人声中,他听到了背后遥远的城门,长满青苔的黄桷树下,灯光弥弥中,又传来那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叫卖声: 
  “黄瓜,黄瓜,新鲜的嫩黄瓜哩,五毛钱一根……” 
  他真想把这个姑娘带回去,做自己的女儿,让她读书,让她成长,不要在江边的夜风中叫卖。可是,成长之后的小女孩,又会变得怎么样呢?人类心灵的原初状态,啊啊!难怪有人会为失去处女的贞操要死要活,其实,贞操的坚守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他和司机还这样开着玩笑。出租车穿过山梁,穿过车水马龙的大街,穿过高高的商场和县政府广场,穿过那条长长的灯火辉煌的崭新的大桥,把他送到这个新建城市最豪华的宾馆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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