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哥哥叫佘孝国,比我大9岁,是父亲从前死去的妻子所生的。打我出生以来,我们的对话就寥寥无几,他似乎不太喜欢我,每次看见我,目光都异常冷峻。有好几次,我鼓起勇气想找他玩 ,但是每次都会被他的冷漠吓得打退堂鼓。后来就更没机会了,因为他开始学习经营父亲的工厂,长期都居住在外,我几乎一个月都见不上他一次,对于哥哥的那份感情,我总会无意识地把它寄托到袁文渊身上。
父亲因为生意而忙于出差,有好一段日子都没有回来过,对我的管控便松懈了许多,我又借机开始频繁往外取乐去了。那个时候的袁家,生意已经做得风生水起,据说是袁文军的经商之道起了作用,他们原来破破烂烂的大房子已经被修葺一新,每次去他们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和我冷冷清清的家形成鲜明的对比,所以那时候的我有事没事总会往袁家跑,顾叶美和苏捷思都是好客之人,每次看见我来,都甚是欢喜,后来还索性把我这个干儿子给认了。
1979年春,袁一斗被平反昭雪出狱。
那时候的我9岁,刚过完农历新年,得到父亲特许,到袁家府上玩。当时大家正围着桌子,七手八脚地揉着面团,兴高采烈地做着馅饼。袁文渊老学不乖,用面团掐成了各种动物形状来取乐我们,我觉得有趣,也学着他去弄,没想到却掐出了一个“四不像”来。顾叶美嗔怪我们,道:“待会,把馅饼弄熟后,你们一定要把它们全给吃了,要不然我都把它们粘在墙上作展览。 ”话才刚说完,她就被苏捷思搡了一下,她看了她一眼,发现苏捷思正神情复杂地给她使着眼色,预示她看一下门外,困惑片刻,她看向门外,我们也好奇地一同望了过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眼神犀利带着几分哀怨。半晌,待弄明白他是谁后,顾苏俩竟不约而同地嚎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哀怨凄凉,把我的心都喊凉了。她们甩掉手上的面团,边哭边朝那人奔去。
就这样,袁一斗回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袁文渊那傻样,他仰视着他的父亲,不发一言,呆若木鸡,苏捷思在一旁怂恿他快点喊爸,他也仿佛听不见,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呆望着,酷似块蜡像。他的父亲1967年底入狱,他1968年初出生,这么说来,他活了有多久,他父亲便坐了有多久的牢。对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坏是好,他心里说不出滋味来,不过没过多久,他终究爱上了他,他不但陪他设计出了很多小发明,而且还能鉴赏他的画,晚上还抱着他入睡,说一些寓言故事给他听。袁文渊,本来就很顽皮,自从有了父爱后,就更是不得了了。
一次,我陪他去狩猎,他的那个小发明套到了一条小黄狗,他看到特兴奋,喊着说要给爹尝尝狗肉,我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还未待他靠近小狗,我便张开双手,不由自主地挡在他的面前,他对我的行为感到不解,我跟他说,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能吃狗。当他问我为什么的时候,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顺口遛了一句,说因为它可爱。他一听,嗤之以鼻,说兔子更可爱,我们还不是也吃了,说着他推开了我,准备去抱小狗,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使劲地抱着他的腿,让他不能动弹,他比我大两岁,外加经常做体力活动,力气可比我大多了,他一下子就用蛮力把我的手给掰开了,我锲而不舍,再次使劲去拉他的腿,想办法把他弄摔,我们就这样我拉你搡地折腾了老半天,一直僵持到他妥协为止,待他气急败坏地说了一声不吃了,我才肯松开了手。没想到这厮狡猾得很,趁我松懈之时,便倏地冲向小狗把它抱了起来,然后撒腿就跑。
看着那个无法企及的背影,我无计可施,终于抑制不住,嚎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除了无奈之外,还有更大的哀怒,我的哭声带着丝丝颤音,在整座山上缭绕回荡,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我竟能为了一只素不相识的狗哭得如此凄厉。更没想到的是这哭声最后还能把袁文渊给唤了回来,他把狗乖乖地交给了我,妥协地说,别哭了,给你了。
于是,我把那个小狗带回了家,开始收养了起来,它总能让我想起我的主人,每当我喂它吃东西,帮它抓身上的跳蚤,抚摸它的时候,那些主人曾那样爱护我的情景总会欢快地印入我的眼帘。那个时候我脑子里就有一个计划,待我长大以后,就会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那个人。
没想到的是,还未待我长大,我的主人就出现了。
那是一个耀眼芬芳的季节,我和袁文渊到山上的湖前林荫下乘凉,他写生,我看故事书,听着知了齐鸣,美好的阳光和草木的清香让我们醺醺欲睡,准备肆意地坠入梦乡之时却被一段响亮的求救声给惊扰了。我们顺着声音,翻身一看,看见我们专门用来狩猎的那颗树上正网住了一个人,那是我们第一次打到人,都倍感意外,我们愣愣地对望片刻,便纷纷站了起来,向树下走去,解开了绳套,把他放了下来,发现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大哥哥,目测有17,8岁,只见他气急败坏地摆脱了身上的网,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然后弯身从地上拾起了他掉落的书,转过身来问我们这是干什么。
那一刻,我便认出来了,那是我的主人,虽然他长了个子,稍稍变了模样,但从我这种熟悉的角度去仰望,那独一无二的轮廓是绝对不会有错的。我顿时泪如泉涌,也同时明白了当初顾苏她们俩为什么见到袁一斗时会如此失常,那是与牵挂已久的人忽而重逢时才会有的情绪失控,我激动地奔上前去抱住了他,眼泪一下就把他的衣服给沾湿了一片,还好当时我还小,不然他会把我当成疯子那般推开的,他弯下腰,抚上我的额,轻声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的脸干净而富有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
主人的名字叫张国林,刚来县内不久,在一所小学当教师,所住的地方与我家只隔着两条巷。自那以后,我一放学都会往他那儿跑,借着各种理由,要他教我书法,要他教我功课,甚至要他给我讲故事。他说下班后自己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无聊,在县里也没有什么朋友,自从有了我以后,他的住所就增添了几份生机。我从来都没有跟他提起过,我曾是他的狗一事儿,直到有一次,他被我缠得呛,因为我有事没事都总是去粘着他,甚至坐在他大腿上,用舌头去舔他的脸,他被我的行为惊呆了,猛地把我推开,不知所措地问我干嘛。我就直接告诉他我们以前经常都是这样,他为我的话而感到莫名其妙,也是因为我当时还小的缘故,他没太把我的话给放在心上。后来相处久了以后,他也逐渐对我这种行为习以为常了,他还经常取笑我,说我像他从前养的狗那么缠人,于是我也爽快地认了,我就是那条狗,然后他就会不以为然地揉着我的发,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强调了那么多遍,主人还是不相信我所说的话。直至后来,我对死亡有了一定的认知。
我11岁那年,苏捷思因为乳癌仙逝了,享年32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袁文渊哭,而且是何等的惨烈,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张哭丧的脸,常年气氛活跃的袁府一下子变得死气沉沉,哭声满堂。那样的落差让我不得不去深思死亡的含义。丧礼结束后,回到家中,我胆怯地问起母亲来,干娘真得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吗?其实我心里已经开始明白了,只是痴痴地还妄想着能有另外一种答案。见母亲颔首后,我的眼泪终于决堤般地溢流了出来,我依旧不肯相信,我自己也不是曾死过吗?于是,我执拗地再去问母亲,那她会化成另外一个人,继续生活下去吗?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信佛的缘故,还是她想安慰我才那么说的,她说,会的,因为干娘是何等善良的人啊,不是去天堂,就是转世当一个有福气的人 。
母亲告诉我,人死后会轮回,会转世,以另外一种形态重生,并忘掉前世的记忆和情感,开始新的生活。我开始查阅各种相关书籍,并询问我所认识的人,所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有些对此信以为真,有些则认为是迷信。像我这种亲身经历过的人,还真是闻所未闻。我把我的经历告诉了袁文渊,他笑我扯谈,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曾有过这种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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