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人不患寡

16 出宫三


“沈将军大驾光临,快里边儿请。”君子斋掌柜脸上写着个大大的“笑”字,沈嵘前脚将将踏进店门,他后脚便迎了上来,说话客客气气把寡人也照顾到了,“姑娘也这边请。”
    寡人瞅了沈嵘一眼,委实没想到沈嵘面子这般大,连向来目中无人的君子斋也对他高看一眼。
    可他浑身上下干净利落,除了净世剑的剑穗上本就坠着的一块玉,便再也没有称得上玉的玩意儿了。想来,他应是并不爱逛玉器店的。
    没的却被奉为上宾。
    “买玉的是本姑娘,掌柜莫要招待错人了。”寡人在后头,感觉受了冷待,不免要强调强调。
    掌柜一愣,动作微微一滞,全不曾想到买玉的不是沈嵘,而是打扮普通,和“京中贵女”半点干系也沾不上的寡人。
    也怪寡人自己,奈何自小好动,偏喜欢穿简简单单的半臂襦裙。放眼京中,哪个世家千金不是广袖罗衫,穿金戴银的。
    他定是把寡人当作了沈府跟出来的大丫鬟,拼了大半辈子都买不起一块玉的那种。
    “无需招待沈某,周掌柜只管把今年新出的花样取给这位姑娘看。她若差了银钱,算到沈某头上便是。”
    沈嵘走到哪儿都不忘先扫一眼四周,再抱紧了他的剑。他说话的时候神情淡淡,话说得却是豪爽得很。话毕,他又对着寡人微微一颔首,大约是“随便挑”的意思。
    啧啧,寡人堂堂真龙天子,岂会给不起钱。
    不过,撇开这个不谈,沈嵘此话还是很中听的。这几年,父皇赏给他的财物,零零总总加起来应抵得上国库一年的进账才对。
    他的底气怎能不足。
    整个君子斋从内到外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高贵气息,隐隐中又透着一丝铜臭味道。这等连柜台都镶着玉的地方,寻常百姓等闲是靠近也不能够的。
    听说君子斋每三个月会出新花样,三套摆件,三套玉饰,都是上上品的玉石顶顶好的雕工。若逢品行不好的富人买玉,那是有钱也求不到的。“君子佩玉”,君子斋讲究的正是这个。
    寡人后知后觉,这才想起来,若不是仗着沈嵘的面子,单寡人一人进了店,人家会不会不卖给寡人……想到这个,不禁后背一凉。
    摆件谷雨并不大喜欢,她总说来日出宫了怕搬碎掉,寡人便只要了玉饰看。
    “小店只剩这一套了,姑娘看看可喜欢。”周掌柜郑重其事地从锁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箱子中取出了他口中的最后一套玉饰。
    “玉冠并玉簪,玉佩并玉镯那两套都已被买走了,只剩下这套男女玉带了。”
    东西自然是精美绝伦的,寡人手头拮据,很想问,能不能只买女子那条。可惜人家规矩大得很,说不单卖就不单卖,这个脸寡人还是不丢为好。
    钱应是带够了,可寡人光是想想便感觉有一把刀在剜心掏肺。一刀,两刀,三刀……明年再来一刀。
    从前送谷雨的多是些小件玉饰,这次送个精妙的,倒也对得起她肯陪着寡人上刀山下火海的牺牲。至于多出来的男子玉带……但愿她能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送予对方做个定情信物也是好的。
    “就这套吧,多少银子?”
    “姑娘真够爽快!”掌柜笑了,瞧了沈嵘一眼才又接着说道,“这不沈将军在么,姑娘既与沈将军相识,无论如何也得卖个人情。说起来,还要感谢沈将军这样的大人物,日子才能太平,我君子斋的生意才能红火呢。”
    没想到掌柜的竟有这般见识,寡人佩服。
    不过,沈嵘的面子已经大到这般田地了,委实叫人吃惊。也不知寡人的面子,能值他君子斋几个钱。
    沈嵘清了清嗓子,那掌柜见马屁怕是拍偏了,便适时住了嘴,又对寡人说道:“本是五千两银子,姑娘若诚心要买,四千五便可。”
    啧!寡人正巧带了四千五的银票……这掌柜也忒会猜了,愣是没让寡人从沈嵘身上剐下哪怕一星半点的银屑。
    可怜的寡人,就这么成了一个穷人,用力咽了口口水才乖乖交出了全部私蓄。
    那装玉的紫檀盒子也是镶玉的,雕工一流,亦是佳品。这君子斋果然名不虚传,活脱脱来了个买一送一。
    进店前腰间鼓鼓,出店后囊中空空。寡人费了这么大个心思给谷雨送生辰礼,也不知道她是否会流下两滴感动的眼泪。
    出了店门已是日头打西,街上少了许多人,安静了不少。
    “沈将军今日辛苦了,我也该归去了。”寡人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抱在怀中,生怕回去不及时,倘若被谷雨发现,也就给不了她惊喜了。
    “是否先回趟寒舍,把衣裳换了。”
    “不必了,沈将军选的这套半臂我很喜欢,就不归还了。”寡人一边厚着脸皮说道,一边下了台阶。
    “哎——”没想到一下没站稳,整个身子斜斜摔出去。
    玉!
    寡人就是丢了命,也不能丢了谷雨那嘴里不饶人的女人要的东西,也就下意识的没有伸手稳住身形,偏偏牢牢抱着那条割肉买下的玉带。
    有眼疾手快的沈嵘在,寡人当然是摔不着的,只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被他两只手箍在怀中着实太丢人。
    浓重的霞光打在他身上,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那一瞬间,勾勒出了俊到极致的画面。寡人一个晃神儿,仿佛看到了……佛陀。
    佛陀是假,煞神是真,待寡人站直了身子才发现他那张脸早已是黑云压城,看寡人的眼神了无敬意。
    “不过一件玉器,何必轻重不分地护着。摔出个好歹,心血付之东流,哭的可不是沈某。”
    除了谷雨,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寡人,竟然被他一个眼神看得漏跳了心脏:“……沈、沈将军担心它?”
    寡人说着,不自觉地摸上了自己的小腹,傻傻笑起来。他口中的心血,可不就是这个小家伙。
    他听罢,却是撒手放开寡人,不紧不慢退后两步,脸上神色立时恢复如初:“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寡人无言以对,挪了挪脚,立时倒抽一口气,“疼死了,马车还停在远处,怕是要劳烦沈将军再‘举手之劳’一会,把寡人背上马车。”
    他叹了口气,浓眉微蹙,没有动作。
    寡人咬唇,低下头用脚画了两个圈儿:“……也是……可以走的。”
    沈嵘却将剑别在腰间,背过身躬下腰去:“上来吧,小心些。”
    寡人就知道,他定会迁就寡人的,于是嘻嘻哈哈爬上了他的背,一手拿玉器盒子,一手去解他腰间的净世剑。
    “这剑打在我的腿上,硌得痛,不如解下给我拿着吧。”寡人嬉笑说着,便伸手去摸剑柄。
    剑没摸到,却摸到他硬硬的腰腹……这一下,寡人好似摸到了燃烧的蜡烛,被烫得赶紧缩回手,脑中再度不受控制地勾勒出几笔不堪入目的羞耻画面。
    他刚迈出去的脚步顿了顿,却只有那一瞬,便又往前迈出了步子。寡人庆幸,还好他看不到寡人偷偷羞红的脸……
    沈嵘走得稳稳当当,慢条斯理说道:“方才还万般宝贝地在乎那玉,这会儿又怠慢起来了?依我之见,还是双手抱紧得好。硌着就硌着,总不过半盏茶的路。”
    作为卫尉兼郎中令,这话未免太不将寡人放在眼里。什么叫“硌着就硌着”,寡人乃万金之躯,那是一点不如意都不可以受的。
    可寡人舍命保玉在先,他说得很是在理……于是乎,寡人想先将净世剑骗到手中,再耍赖占为己有的计划,不幸宣告失败。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寡人忽然有个觉悟。自己就是那铁锤,沈嵘就是那棉花,任凭寡人这个铁锤怎么个锤法,棉花也是不会碎的。
    苏谷雨和沈嵘是一类人,都是费尽心思为你弄来想吃的甜枣,却非得扇一你个大嘴巴才能舒坦的家伙。
    寡人这都遇到的什么人呐,还是江怀好,勤勤恳恳丝毫不坑寡人。
    寡人这厢心里头不舒坦,又怎容他沈嵘好过,趴在他背上,闻着他头发传来的淡淡皂角香,冷不丁地问他一句:“唔……今日沈府的丫鬟给我更衣时,曾惋惜道府中没有女主子。我深觉那两个丫鬟有趣得紧,也觉得沈将军委实算得上伟器才俊,故而有了和她们同样的疑问。不知,眼下我冒昧问了,可听得到沈将军的答案?”
    沈嵘默了一阵,步子缓了下来。寡人这心里头像是一根丝线悬着千般重量,生怕线就那么给断掉了。
    毕竟有过那样亲近的关系,虽不论他的答案如何,寡人皆不会与他再进一步,却总别扭地想弄明白。
    “曾有过婚约,故而等到现在也未娶妻。”
    寡人听罢,指尖一时僵住。他有婚约?所以,不仅是寡人,连他也是万万不能与寡人再进一步的。
    只是,究竟是谁家姑娘,如此好命。
    寡人正待自找烦忧,问个彻底,背后却忽然一阵鞭炮齐鸣,震耳欲聋,吓得寡人险些从他背上滑下来。
    沈嵘谨慎驻足,挪步到街边,放下寡人:“不知是谁家昏礼,怕是得拥堵一会儿了。你我行动不便,且在道旁等他们先过去吧。”
    “哦。”还沉静在他已有婚约的噩耗中的寡人,听话地爬下了他的背,靠在就近一家店铺的门边儿上,往鞭炮声传来的方向瞅。
    只见新郎官儿一骑高头大马,大红吉服,打街那头走来。他所到之处人声鼎沸,热热闹闹,要喜钱的呼声此起彼伏。
    那一张张笑脸,一阵阵笑声感染着附近的所有人,却没能感染新郎官儿自个儿。最该笑的是他,他却顶着一张哭脸,比送葬还难看。
    这不是风流佳公子,京师一表人才的李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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