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28章


  “砍下一个,我给你二十块大洋!”姚以宾面带微笑。
  赶驴人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的脸,好像被毛驴踢了一蹄子,霍地跳了起来。
  姚以宾一惊,往后一躲,闹了个屁股蹲儿。他两手迅速支地,想重新蹲起,烟火烧疼了右手的食指,姚以宾猛地甩了烟卷,就势站起。
  赶驴人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瞪起眼睛,盯着姚以宾厉声吼道:
  “告诉你,这里多少辈子也没人敢砍佛头!”
  他的声音在密布石窟的山壁前回响着。
  姚以宾碰了一个大钉子,在心里咒骂赶驴的长着个木头脑袋,一点儿不开窍。守着金山去受大穷,财神爷来敲他家大门,他硬是给轰了出去,像他这样的倒霉蛋,几辈子也不会发财。
  为了报复赶驴的汉子,回县城时,姚以宾故意不坐他的驴,搭了一个回城老头的毛驴。老头不会讲价儿,问他到城里多少钱,他笑着说:“你看着给,多少都行。”姚以宾骑上毛驴,看了一眼那年轻的赶驴汉子,那人还蹲在路旁抽烟。姚以宾骑驴走在大山里,天早早就黑了下来,深蓝的天空,悬着一个又圆又亮的大月亮,月光如水,山路朦胧,老者牵驴,不紧不慢,像走在北京平坦宽阔的马路上。姚以宾看着路旁黑黝黝的怪石,心里惊嗖嗖的。他庆幸自己雇了老头的驴,心想:若是个年轻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把我毁了,家里人都不知到什么地方找尸首去。
  提心吊胆走了小半夜,隐约看到前方有了明明灭灭的灯火,知道快到县城了。很快就进了城关,姚以宾跳下驴,给了老头儿二百大钱,赶忙到路口的饭馆去吃饭。这饭馆门前挂着两个大灯笼,灯笼上写着“张家老店”。姚以宾到店里坐好,过卖走上前来,姚以宾要了一盘炒肉片,一盘溜肥肠,四两烧酒,一碗水饺。还是早晨吃的面条,他早就饿得不行了,面条煮得很硬,只吃了大半碗,足足挺了一整天。
  姚以宾肚里饥饿,很快喝光了酒,吃完了菜,饺子只吃了半碗,肚子就饱饱的了。叫来跑堂的,惠了酒饭钱,回头看了看剩下的少半碗饺子,他想起了早晨,自己吃剩下半碗面条,被一个要饭的伸出黑手端过,狼吞虎咽地吞下肚去的情景,姚以宾的眼睛一亮:明天还要到这地儿来吃饭,给要饭的一点儿剩的,告诉他有馍吃,有面条吃,他就会乖乖地给我去砍佛头。这回更好,一个佛头省下了二十块大洋。
  姚以宾酒足饭饱,到大烟馆去抽了两个烟泡,立即回到悦来客栈睡觉。
  次日早晨,洗了把脸,姚以宾径直到张家老店去吃饭,他还是要一个炒肉片,一个溜肥肠,一壶酒,又要了一碗肉丝面。他斟上酒,捏着酒盅细酌慢饮,一双眼睛在店堂里扫来扫去,后来他就发现了那个要饭的。那人四十岁左右,衣服破烂,脸色青黄,目光羞怯,远远地窥视着姚以宾,等待着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姚以宾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用眼角目留着那乞丐,他喝光酒、吃完菜,一碗面条一口没动,扔在桌上,装作起身要走。那乞丐一点点儿地蹭过来,胆怯地伸出肮脏的手去端那碗面,姚以宾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眼睛盯着他,要饭的急忙缩回手去。
  姚以宾居高临下,傲然地说:
  “拿去吃吧,吃完我有话说。”
  乞丐如获圣旨,双手捧过面碗,张开大嘴要吞,他忽然想起什么,弯下腰,从地上拿起一个破口的瓦罐子,把面条倒在破罐子里,放下饭碗要走。姚以宾道:“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乞丐哆哆嗦嗦地站着,却站不直。
  姚以宾狠狠心,从腰带上摘下巴掌大的跟头褡裢,摸出一块大洋来,咣当一声,扔在地上。乞丐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这是施舍他的,急忙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连说:“谢谢先生,谢谢先生,你老真是个大好人哪!”说着,把一块银元紧紧地捏在手里,姚以宾看见那人的手在瑟瑟发抖。
  姚以宾扬起脸来,左右盼顾,见没有闲杂人注意,就问乞丐:
  “你这个人,不老不小的,怎么不想法挣钱,偏要伸手要着吃?”
  “我没有房没有地嘞,家里还有闹病的人呢!”
  “你怎么不找点儿活干呢?”
  “我也有病呢。给人打短工养活不起家呀。”
  “我给你找个活儿干干,准累不着你,工钱还多。”姚以宾低头,自己小声算计着:“一宿砍三个,一个给他十块。”他扬起头来,说:“再找个伙计,你们两个一宿挣三十大洋!”
  “三十大洋?不用不用!我挣三块就够给娘买药的了。
  “那你今天晚上就干。”
  “行啊,干什么活?”
  “你知道石窟不?”
  “怎么不知道?我还给娘烧过香呢。”
  “你去给我砍石窟里的佛头,砍下一个就给你十块大洋。”
  “你说……什么?”
  “你不是听清楚了吗?”姚以宾不愿再重复说过的话。
  “你说……叫我……砍佛头?”
  “对。”姚以宾坚定地说。
  “那可是造孽呀!”要饭人怒吼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起来。
  姚以宾真想抽这个臭要饭的两个大嘴巴,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老子造孽?只见要饭人把手里的银元轻轻放在饭桌上,尔后弯下腰去,拎起破瓦罐子,对准桌上的饭碗,哗哗把面条倾在碗里,然后直起腰来,拎着要饭罐儿,头也不回地噌噌走了。姚以宾气得脖子上的青筋直跳,满脸涨得像紫茄子。
  姚以宾抓过银元,掖进跟头褡裢,骂声:“不识抬举的东西。”急急离开饭馆,现在他心里实实在在地压上了一块大石头,他怎么也没想到:石窟找到了,石佛看见了,却没有人替他去砍佛头。赶驴的不干,就连臭要饭的也不干,看起来这个买卖要吹!不管怎么样,我也是北京古玩店的一个掌柜,我总不能亲自去砍佛头吧?可我拿了洋人的大洋,不交佛头人家不会饶我。姚以宾真的着了急,八字眉连在一起,眉头上拧了一个大疙瘩,一双眼睛变成了三角形。
  姚以宾垂头丧气地回到客栈,坐在单间客房里喝茶。喝了两杯,觉得茶水没味儿,回身躺在床上,看着纸糊的天棚,瞪着眼睛想辙。他想找一两个最没起色的人,给他砍佛头。姚以宾首先给自己提出个问题:世界上有没有比要饭更没出息的人?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回答肯定有。
  第一是抽大烟的,还真不如要饭的有志气。抽鸦片的犯了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地打滚,咣咣直往墙上撞脑袋,为了过瘾,他们撒谎、骗钱、杀人、抢劫什么坏事儿都能干。你给他一个大烟泡,别说砍佛头,你让他砍他爸爸的头,他都能干。不过,这些人身上没劲儿,一阵风就能吹倒,还得另想办法。
  再一类就是耍钱的,姚以宾知道,耍钱的人要看他是不是倒霉,一旦输了,就是孙子,赌急了,他可就什么都不顾了,输房子输地输老婆,最后,操刀剁下一根手指头来赌。若能在赌场上找到输光裤子的亡命徒,应了给他钱,准能给我去砍佛爷脑袋。想到这里,姚以宾又看到了希望,心里亮堂了,他从床上跳下来,去找店里的伙计。
  伙计在后院黄泥砌成的灶前用大铜壶烧水,见姚以宾过来,笑着打招呼,姚以宾停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山南海北地瞎聊一阵。伙计在弄黑了的白围裙上擦着手,赔着笑脸,傻乎乎地听着。大铜壶响了起来,壶嘴冒着白气,伙计几次要伸手提壶,又不好意思,姚以宾抓紧时机:问道:
  “这街上有赌钱的地方吗?”
  “有哇!”
  “晚上带我去看看。”
  “先生也玩儿钱?”
  姚以宾笑笑,不置可否,对伙计挥挥手,伙计拎起那壶开水到前面去了。
  挨到晚上,姚以宾草草吃了饭,叫上伙计,偷偷到赌场去。
  伙计领着姚以宾,曲里拐弯,穿过几个狭窄黑暗的小胡同,在一个破院门前停下。没等伙计敲门,一个苍老的声音招呼道:
  “锤子来了?”
  “是我呀!”伙计回答。
  大门“吱拗”一声打开了。两个人进院,黑影里有个佝偻腰的老者,院子里漆黑寂静。锤子也不言语,径直往院子深处走,贴着右侧的山墙,有个只容一个人走过的小过道儿,穿过过道儿,又是一个院子,正前方模模糊糊有三间矮矮的破房子,窗户纸渗出昏黄的灯光,隐约可以听到吆五喝六的喊叫声。走近破屋子,门口有个把门的,一听脚步声就喊:
  “谁呀?”
  “是我。”锤子径直走进屋去。姚以宾一脚迈进去,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原来这屋地低陷,比外面差不多低上一尺,屋子里肮脏破乱,却点着一个贼亮贼亮的煤油灯,灯下,有四个人围着一个方桌推牌九,每个人前高高矮矮码着大洋和铜元,旁边站着一个满头秃疮的人,四十多岁的样子,锤子管他叫三舅。秃疮围着桌子转,瞪大眼睛抽红,每玩儿完一把,就从赢家那里抓过银元。耍钱者的眼光鹰一样犀利,血一样通红,他们都把眼睛钻进牌里,根本就没注意姚以宾和锤子。秃疮眼睛没离开赌桌,嘴里却问:
  “锤子,这位客人想来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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