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22章


杨春华在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姚以宾缩头缩脑在后面跟了。大落地玻璃门自动旋转,水磨石地面镶嵌着金光闪闪的铜条,杨春华和前厅管事儿的打了招呼,领着姚以宾乘电梯来到三楼。姚以宾第一次上电梯,觉得又新奇又骄傲,想我姚以宾,若不是在琉璃厂开了两个古玩铺,这一辈子也别想逛这六国饭店。
  三楼的走廊里全铺着猩红的地毯。杨春华在一个门前站下,说声:“到了。”随后,他轻轻敲了两下紫檀大门,门开了,探出一个洋人的脑袋,姚以宾吓了一跳,这人和上回弄一身尿的那人差不多,都是黄头发,蓝眼睛。姚以宾见洋人对着杨春华眨眨眼,洋人眨眼也怪,一个眼睁着不动,一个眼挤咕了两下。洋人笑着说了句洋话:“哈喽!”
  杨春华从容地回答:“哈喽!”
  约翰逊开门,请两个人进屋。杨春华给两个人介绍了,约翰逊精神饱满,精力充沛,他伸出右手,要和姚以宾握手,姚以宾伸出左手去,外国人攥着他的四个手指,摇晃了一下,那肉乎乎的大手特有劲。姚以宾想,彩明要是落在这家伙手里,不让他干得嗷嗷乱叫才怪呢。
  姚以宾从心里嫉恨起约翰逊来。姚以宾又闻到约翰逊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味,于是他想:看这洋人的脸那么白,连眼睫毛都是白的,不知道他是什么变的,羊还是兔子?大概不是兔子,因为兔子的眼珠是红色的。约翰逊的眼珠蓝中带绿,有点像狼。
  约翰逊伸出胳膊让座,姚以宾看见他的椅子很矮,很肥,它们不是用硬木打制的,是软乎乎的皮子做的。杨春华坐下,很舒服的样子。姚以宾一屁股坐下去,一下子陷下去好深,只觉得胳膊腿都没处放。
  洋人很客气,给两个人斟了咖啡。姚以宾一看那小碗,比他打的小鼓儿大不了多少,再看那小勺,跟掏耳勺似的。姚以宾看见杨春华津津有味地喝着,他正口渴,想要一大碗,心里骂洋人太小气。
  他放下小勺,端起小碗,张开大嘴,咕嘟一口喝了进去,一巴嗒嘴,觉得不是味,苦得直咧嘴,心想上了当了,咖啡这玩意儿不怎么样,没法和咱中国的酸豆汁相比。那酸豆汁的味道多正!于是姚以宾在心里得出结论:外国的东西有好有坏,比方鸦片烟就是特别好的玩意儿,咖啡就不怎么样,这东西味道不正。他光顾胡思乱想,也没注意杨春华和约翰逊说什么。
  后来他听到约翰逊用中国话说:“一个一千!”
  姚以宾的耳朵对十、百、千这几个字从不放过,他立马儿赶走杂念,集中精神听两个人谈话。
  约翰逊说的中国话里充满洋味儿。
  他笑着对姚以宾说:
  “我的朋友杨先生说,您愿意卖给我一些石佛的头,这样做很好,我相信,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
  姚以宾冲着约翰逊笑笑,重复他的话:“是的,我们也会成为好朋友的。”说完,觉得自己也有点儿洋味儿了。
  约翰逊冲着姚以宾满意地笑了。他翻弄那些照片,把它分成三沓,拿到姚以宾面前,对他交代:“这个是河南的,这个是山西的,这个是甘肃的。”约翰逊如数家珍。
  姚以宾纳闷,这些佛都在什么地方他居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敢情他惦记的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得先和他要千儿八百的定钱,可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搭了盘缠,弄不回本儿。约翰逊见姚以宾低头沉吟不语,爽朗地笑了,他对杨春华说:“你的朋友现在想什么,我,知道。他想,要些银元。”
  姚以宾见洋鬼子揭开盖子,显得很狼狈,忙掩饰说:“没,不,银元的不着急。”
  “钱,我可以先给你一些。因为你需要路费,还要找人帮忙。”
  杨春华说:“约翰逊先生要先付一些大洋,您就收下吧。”
  约翰逊从立柜里拿出一个小皮箱,交给姚以宾说:
  “这是八千块大洋,你先拿着。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块。”
  “那我就不客气了。”
  杨春华说:“钱是您的,皮箱归我。”
  姚以宾说:“那成!”
  约翰逊说:“不过,我们要签订一个小小的协议,写上你已经收到预付款八千元整,二十个佛头交齐,再给你一万二千。你,少交一个佛头,我,少给你一千块。一个不交,这钱还要如数返还给我,并且赔偿我的损失。”
  “损失?什么损失?”
  杨春华解释说:“假如您弄不到佛头,您收了人家的大洋,又耽误了他的事,当然要赔偿损失了。”
  “这么说,我是非干不可了。”姚以宾有上了贼船的感觉,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后悔。
  约翰逊拿出自来水钢笔,让姚以宾执笔。姚以宾最怕的就是写字儿,一是认的几个字儿,差不多都就饭吃了,二是自己的字儿写得难看。但他不愿意在洋人面前示弱,就说:“毛笔字写惯了,一时用不好这玩意儿。”
  “这个,比毛笔好用。”约翰逊说。无奈姚以宾死活不写,只好耸耸肩,对杨春华说:
  “看来,只好由杨先生代劳了。”
  杨春华说:“我有个毛病,提笔忘字。”
  姚以宾说:“我提醒着您点儿。”
  杨春华不知如何下笔,约翰逊说一句,他笨笨磕磕地写一阵,写完,弄了满脑袋大汗。姚以宾看他写的字,一个个支脚拉胯,忍不住笑。心想,您这两下子,还真和我差不多。
  约翰逊拿过看了,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微笑着接过钢笔熟练地签了字,然后,对姚以宾说:“请姚先生,请您在协议上签字。”
  姚以宾傻头傻脑地看着约翰逊,又看看杨春华,问道:“签字?什么叫签字?”
  “签字就是写上你自己的名字。”杨春华不无炫耀地说。
  姚以宾接过钢笔,在约翰逊指点之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用力不匀,不留神把白纸捅了个小窟窿。 
  
 
 契文 
  甲骨文的研究不能停止在文字解读上,应该有新的突破,但是,如何突破,却是个极大的难题。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在掌握大量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写一部专著。这本书暂定名为《契文六书》,古人所谓的六书,即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这是古人在研究金文、篆书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汉字造字方法。
  沉重的冬夜,忽然刮起大风。风把天地搅成一片,折腾得一派漆黑,没有一点儿星月的清光。街上的路灯昏黄惨淡,油灯在四方的玻璃罩里不安地抖动着,街上的小贩儿,不再高声叫卖,一个个早早地收摊儿回家。北风对一尺大街后的陈家来说尤其恐怖,因为陈石胄老先生正卧病在床。
  陈石胄老先生的面部仍然保持着坚毅的轮廓,那把银色的长须依然飘洒在胸前。以往发出光亮的头顶,如今已经黯然失色,两耳上方连着后脑海的一圈头发灰黄而稀少,有如夏日水牛背上的绒毛。老人嘴唇微张,双目紧闭。他显得极度疲惫,这不是短暂的疲乏,而是操劳一生,年复一年积攒下来的不可恢复的疲惫,他实在再也没有精力过问世间的一切事务了。
  入冬以来,陈老先生偶感风寒,一直发着高烧,后来竟然长时间地昏睡,还不时地发出呓语。翠莲一直在家里陪伴父亲,盼望着老人家早日康复,见父亲的病情日重一日,她心急如焚。翠莲昼夜不离父亲身边,为之煎汤熬药,端水端饭,倒屎倒尿。陈紫峰也无心做生意,把店铺交给伙计照看,自己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陪伴老人。萧敬之也扔了买卖,过来替换翠莲,伺候老人。
  老人的病不见好转,大家忧心忡忡。起初,陈紫峰张罗找西医诊治,老人坚决不依,只好请中医来看。萧敬之请来住东南园的北京名医燕树正给岳父大人瞧病,燕先生给老人看了脉,提笔写了药方,萧敬之立即到同仁堂去抓药,回来之后,陈紫峰接过药,去厨房煎熬。
  陈紫峰闻到中药的甘苦气味,立即想起了二十一年前的冬天,戊戌变法失败,谭嗣同等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叔父极度悲怆郁愤,一病不起,当时身边只有陈紫峰一个人。叔叔躺在炕上发烧,陈紫峰焦急万分,他毅然关了店铺,亲自给叔叔请名医诊病,跑药房抓药,回来给老人熬药,日夜守候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那年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骤冷。陈紫峰心情沉重,一路也忘记了寒冷,待他抓药回来,两个耳朵冻得生疼。他打开药包,看到一块颜色惨白的骨片,这兽骨已经石化,上面竟然刻有文字,这引起了陈紫峰的好奇,但因为给叔父治病心切,他还是急忙把一副药投入了药壶,加水煎熬,也就没有多想那块骨头。三副药吃下去,叔叔的病见好,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陈紫峰见叔父精神好转,心里高兴,在榻前陪同叔父聊天,就把中药里有带字骨头的事儿和叔父说了。陈石胄粗通药理,便叫陈紫峰快拿药方来看,只见药方上写着:
  牛黄  远志   朱砂   磁石
  龙骨丹参  大枣   甘草
  陈石胄知道紫峰说的是龙骨无疑了。龙骨上刻有文字,确实是件奇事儿。兽骨上的文字是什么人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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