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21章


  杨春华,大高个,宽肩膀,面皮白净,眼睛明亮,他的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穿着咖啡色西装,雪白的衬衫,碎花真丝领带,背带洋裤 ,脚下是锃亮的暗红色尖头皮鞋,不说话的杨春华,大有名门望族的气派。
  姚以宾是在逍遥楼大烟馆认识杨春华的。
  姚以宾和杨春华在一个烟榻上吸食鸦片,乍一看觉得面熟,细想还不认识。看他的样子,像当局的达官、大公司的董事什么的,转念一想不对,但凡有身份的人,自己家里都专有烟室,有紫檀雕花大烟榻,烟具更是讲究。别看姚以宾对瓷器、字画知之不多,这方面的知识却不少。
  烟斗中有五宝,即:香娘斗、允鸣氏斗、青石氏斗、变斗和广东白玉沙斗。香娘斗又称寡妇斗,原为孙寡妇守节,制烟斗挣钱抚养孤子。儿子长大做官,为挽回社会影响,花高价买回香娘斗,所以世间流传极少。好烟斗有轧金丝的,贵者值千两大洋。
  烟枪分大枪、拐子、坛子三种,最名贵的是萧耀南枪,此外还有犀角枪、象牙枪、绿虬角枪等等。烟灯讲的是十三太保灯,磨花玻璃灯罩。烟钎为纯钢所制,顶端做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形状。用的是镶嵌螺钿的烟盘,身边还有小女子伺候着,真有身份的人,到这地儿来抽烟得多丢份!
  虽然这么想着,却不敢小瞧这人,毕竟人家的派头在那摆着呢。
  俩人面对面躺着,谁也不说话。一般在烟馆里,两个人一个铺,对面躺着抽烟,就算是烟友了,彼此交谈几句是正常的。姚以宾平时愿意聊天,更愿意结交能人,特想和对方说话,但看他的派头又不敢轻易开口,甚至感到拘束,连大气都不敢哈。看来那人很忙,抽完两个烟泡,闭上眼,美了一会儿,抓起礼帽戴上就走。
  姚以宾抽完大烟,并不急于出去,等着烟馆女招待来收拾烟具,他笑问道:
  “小姐,刚走这位您认识不?”
  “怎么不认识?他不是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吗?”
  姚以宾咧嘴笑了,一个照相馆的掌柜,就这么大的谱儿!说他是外交部的次长都有人相信。
  几天之后,两个人又在烟馆遇上了。姚以宾知道了杨掌柜的老底,就不把他当壶子醋了,心里说:你不就是开照相馆的吗?老子是开古玩店的,你一个买卖,我他妈两个买卖,穿一身洋皮蒙什么人?
  于是他连头也不抬,只管呼呼地猛抽,打哈欠放屁吧嗒嘴,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两个烟泡抽完了,姚以宾身子飘飘然起来,像驾了云一样,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极度地舒服。姚以宾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二黄:“哩哏儿棱棱哩哏棱棱……”抓起礼帽,戴上要走,这时,躺在烟榻上的杨掌柜坐起来说话了:
  “您是琉璃厂的姚掌柜吧?”
  姚以宾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我姓姚?还知道我在琉璃厂?姚以宾当机立断:不管他怎么知道的,必须先给他回敬过去,于是就说:
  “您是前门大街丽影照相馆的杨掌柜吧?”
  “正是正是,哈哈哈!”
  “哈哈哈哈!”
  姚以宾把礼帽挂在大衣架上,在烟榻上坐稳,问道:“杨掌柜,您怎么知道姚某的?”
  吸完大烟的杨春华眼睛锃亮,他告诉姚以宾:
  “我到您的店里去过,听到别人叫您姚掌柜。”
  “您去买画儿?”
  “不是!我有个外国朋友,是个旅游家,在中国各处转悠着玩儿。他有的是钱,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买了,用轮船运回国去。他经常到我丽影去冲版洗相,有一天我给他洗了一沓相片,全是石佛像。他求我帮忙,让我照着照片给他买几个佛头。我就到琉璃厂转了一圈儿,看您店里全是画儿就没跟您搭话。我挨着屋转悠,在道南有一家儿,屋里全是青铜器、小石佛什么的,我就把照片拿给掌柜的看,没想到惹了一肚子气!”
  姚以宾笑道:“您说的那家儿我知道,叫博文斋,掌柜的姓陈,大高个,四方大脸。那人牛X大了。”
  “没错,就是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什么给洋人当狗,出卖自己的祖宗!”
  姚以宾听罢,哈哈大笑,他本想借题发挥,狠狠地骂陈紫峰一场,以泄平时对他的不满,但他却没有那样做,直觉告诉他,自己和杨春华或许有重要的事儿要合作。他脱口问道:
  “那些相片,还在您身上?”
  “今天我没带来。”杨春华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说:“今天我没带来。”
  姚以宾慷慨地说:“相片的事儿明天再说,咱们现在到正阳楼吃饭去,我请客!”
  杨春华还真不客气,戴上礼帽,和他一起去饭馆。两个人叫了两辆洋车,在前门大街正阳楼饭馆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夫二十个大子,和杨春华到楼上落了座。姚以宾要了四个菜:羊头肉、小酥鱼、炸排叉、猪口条,又要了两个大螃蟹和一斤烧酒。一口酒下肚,杨春华的脸比桌上的螃蟹盖还红,他直勾着眼睛,大骂起陈紫峰来:“我说那个姓陈的,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到你那买佛头,有,你就卖,没有,也犯不上骂人啊!”
  姚以宾借题发挥道:“买卖不成仁义在。那小子是有几个臭钱烧的,不知姓什么好了,狂得琉璃厂都搁不下他了!”说着,端起了酒杯,笑容可掬地说:“兄弟,干了这杯,大哥有话说。”
  两个人碰了杯,姚以宾一扬脖灌了下去。杨春华吱儿地一声,喝下一小口,咧了一下嘴,看看姚以宾,看到姚以宾把空杯的杯底对着他,他又吱儿地一口,闭眼咧嘴,咽下那口酒。
  姚以宾爽朗地说:“兄弟,您不用着急!那个外国人求了您,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明天就把照片交给我。哪个佛在什么地方,都用笔标好,大哥我保证把佛头送到。出了天大的事儿,有我顶着!”
  “姚大哥,您是个爽快人,兄弟我敬您一杯!”
  杨春华斟上酒,站起来和姚以宾碰杯,白酒从酒杯里溢出来。
  两人各自喝干了一盅酒,姚以宾的脸越来越白,杨春华的脖子全红了。他不胜酒力,靠在椅子上看着姚以宾,结结巴巴地说:
  “一会啊儿,咱们回丽影去,我给你看,看看相片。”
  接着就是姚以宾自己喝酒,一斤酒喝得点滴不剩。他大叫着,要来两小碗米饭,用高汤泡了。二人吃罢,咕咚咕咚下得楼来,摇摇晃晃走到丽影照相馆。
  照相馆的大玻璃窗里挂着当前最出名的女人的大照片儿,一个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让姚以宾想起了妓女彩明。照相馆的前厅收拾得很干净,一进门是个柜台,有两个伙计,一个收银,一个付相片,他们都很忙,见杨掌柜回来,都自动站起来打招呼。穿过走廊往里走,看见了摄影室里面的布景,有两个穿戴整齐的人走出来,开门的时候,姚以宾看见了绘制的布景隐隐有假的廊柱栏阶,艳丽明亮。
  杨春华请姚以宾到经理室,一个学徒毕恭毕敬地接过两个人的帽子,挂在大衣架上,然后恭恭敬敬地递上茶来。杨春华脱去西服上衣,小学徒马上接过来,也挂在大衣架上,杨春华一摆手,小学徒规规矩矩地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杨春华坐在转椅上,拉开大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沓四寸的照片交给姚以宾。
  姚以宾接过,看了,上面全是石佛像 ,有站有坐,神态肃穆庄重,一共是二十几张。他一张张地翻看,连看带问:
  “不知都在什么地方?”
  “山西。”
  “够远的啦。”姚以宾也不抬头,只顾看照片。
  “砍下一个,就给你一千。”杨春华喝了一口茶水。
  姚以宾抬起头来,盯着杨春华的眼睛问:
  “你要多少?”
  “我什么也不要。他常来冲版、洗相,有时送我点儿东西。”
  说着,指了指玻璃柜,姚以宾看去,里面有一个精美的西洋钟。
  “您发了财,请我这个就行了。”
  杨春华的右手蜷回中间的三个指头,跷起拇指和小拇指,在嘴边做了一个吸大烟的动作。
  姚以宾说:“这个自然”
  杨春华打着饱嗝说:“明啊天,呃,我带您,呃,带您见那个外国人,他叫约翰逊。”
  为了养养精神,当天夜里姚以宾没去皮条胡同会彩明。次日早起,换了身干净衣服,到丽影照相馆,径直进入经理室。杨春华穿着背带裤子正在喝牛奶,见他来了笑呵呵地说:“老姚,你也来一杯?”
  “正好我还没吃早点,来一杯来一杯。”
  杨春华让学徒再倒上一杯牛奶。学徒拿了个干净的玻璃杯,端起钢精锅,倒了一杯热牛奶,加了砂糖,用羹匙调了,恭恭敬敬地递给姚以宾。姚以宾接过,喝了一口,咧着嘴说:
  “我喝不惯这个,太膻!”
  杨春华也不再让,匆匆喝了奶,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站起来,穿上西服,说:
  “走,到六国饭店去!”
  两人坐洋车来到六国饭店,饭店三层洋楼,楼前是高大的白杨树,洋楼的窗户宽敞明亮,姚以宾被那豪华的气派唬得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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