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23章


什么时候刻的?都是什么样的文字?刻那些字做什么?这一切引起了陈石胄的极大兴趣。于是吩咐侄儿,马上再到药房去买龙骨。
  陈紫峰买回十几块龙骨,有兽骨,也有龟甲,上面都刻着文字。陈石胄看到,这些字与青铜器上的金文有相似之处,这字要比金文更粗疏古拙,明快具象。这一发现,使陈石胄的精神大为振奋,他的病居然大大减轻了。
  后来打听到,这种龙骨,出在河南安阳的小屯村殷墟。病势减轻之后,陈石胄让陈紫峰专程到河南去买甲骨,陈紫峰表示,叔父痊愈才能动身。半月之后,陈石胄康复,陈紫峰亲赴河南小屯,买回一批甲骨。陈紫峰利用闲暇时间,把甲骨上的文字和金文对比,研究这种新发现的中国最古老的文字,通过研究他指出,甲骨文大都与占卜有关。一接触甲骨文,奇迹出现了,陈石胄百病全无,身心俱健。
  后来,随着殷墟的甲骨文不断发掘出土,国内学者孙饴让、王国维、罗振玉都对甲骨进行研究,于是一门新兴的学问:甲骨学在中国应运而生。甲骨学以中国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为研究对象,叔父陈石胄和孙饴让、罗振玉都有来往,在学术上互相切磋。在叔父的影响下,陈紫峰对甲骨文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准备着手写一部专著。
  而今,看着久病不起的叔父,陈紫峰幻想奇迹再一次在叔父身上出现。
  妻子高秋菊煎好中药端上来,陈紫峰接了,倒在小碗里,用调羹调得不凉不热,请叔父喝下,陈石胄刚喝下去,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接着是无休止的咳嗽。老人的咳嗽声和屋外的风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倍感凄凉,翠莲慌忙给父亲擦洗干净,在一边抹眼泪。
  陈石胄水米不进,几天来一直发着高烧,子女们一个个提心吊胆,寝食不安。
  老人一阵清醒,一阵昏迷,经常发出呓语。有时从昏迷中醒来,久久凝视着床前的翠莲,眼睛发亮,轻轻叫一声:“思蓝!”这一声把翠莲吓一跳,她知道思蓝是姑姑的名字,爸爸错把自己当成姑姑了,看来爸爸真是病得糊涂了。翠莲又是害怕又是伤心,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答应,还是不该答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时空在陈石胄头脑里早已错乱,恍惚之中,他风华正茂,与三五个文友,同游天下名楼岳阳楼。大家指点江山,褒贬古人,吟诗论文,风流倜傥。忽而,他又来到京华,与仁人志士高谈阔论,针砭时弊,复而狂奔疾走大声呼号,痛哭流涕。时而又坐在幽静的斗室,专心致志,观察一片片古老的龟甲,揣摩上面的文字,做着记录。后来他又回到江南水乡,坐在私塾窗下,和十几个顽童背诵诗书。戴老花镜的先生手拿戒尺,摇头晃脑地读着古文,自得其乐……
  冬月初十,陈石胄老先生忽然清醒了。翠莲以为父亲的病情好转,她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忙喂父亲喝了几匙糖水,期望老人有更好的转机。老人积聚一会儿力量,把陈紫峰、陈翠莲和萧敬之叫到榻前,缓缓说道:
  “我平生无负人事,却有大憾事。只恨当年没有陪嗣同兄,把一腔热血洒在菜市口。”老人喘了一会儿,接着说:“我苟且活了二十一年,不能和谭嗣同大名同垂青史,让我愧对嗣同英魂,愧对天下。”
  老人看看翠莲,示意要水,翠莲忙给父亲又喂了两匙糖水,擦了擦他的嘴角,老人接着说:“若说这些年,没有虚度的话,一是把翠莲拉扯大了,再就是研究了二十一年的甲骨文。”
  老人看着陈紫峰说:“我把这博文斋和这堆破纸交给你了。”陈石胄的眼神投向书案那边,加重语气说:“这学问的事儿,比买卖还重要!”
  陈紫峰神色肃然,郑重地说:“叔父安心养病,孩儿记下了。”
  陈石胄黯淡的目光掠过一丝笑意,他看着萧敬之,吃力地说:
  “翠莲交给你,我走了也放心了。”
  萧敬之含泪点头,说:“爸……”
  陈紫峰感到事态严重,看了看萧敬之和围在榻前的陈翠莲、高秋菊,心内恐慌。只见老人环视众人,慢慢闭上了眼睛。陈紫峰看到老人的脸色逐渐退了血色,抽搐了一下,徐徐咽下最后一口气。
  陈家的大人小孩当即嚎啕大哭 起来,翠莲哭得晕了过去,孙子陈致公哭哑了嗓子。屋外的大风越刮越猛,萧敬之把失声痛哭的陈紫峰叫到一边,哽咽着问:
  “大哥,我爸的寿衣准备了吗?”
  “没有。我一直以为叔叔的病能好起来。”
  “我这就去置办寿衣什么的。”
  陈紫峰哭 着说:“您就多多辛苦吧。”
  当晚,陈家的人一夜没睡。
  次日,博文斋和韫古斋都停止营业,店铺的人到直近的亲戚、朋友、街坊家报丧。韫古斋的伙计、徒弟都戴了孝,到陈家帮忙,准备棺材和办丧事的一应物品。
  遵照陈石胄生前一切从简、不必兴师动众的遗嘱,陈紫峰尽量控制葬礼的规模,缩短时间,并不请僧道超度亡魂,逝世三天后即行发引。陈紫峰一身重孝,头顶丧盆,在棺前忽地摔破,翠莲在旁哭得死去活来,她和嫂子送到大门口即被两个大妈强行拽回。陈紫峰手执灵幡,在前引路,沿途,由萧敬之抛洒买路纸钱。
  长长的送葬队伍走在荒凉的郊外,苍黄的穹庐下,四野茫然辽阔,天空层云凝重,劲风从天际吹来,卷起灰黄的尘土。路旁高大的老榆树,枝杈狰狞伸展,寒风掠过,发出惊心动魄的哀鸣,寒风无情地卷走枯黄的树叶,枯叶慌乱地在悲风中逃窜,纸钱追逐着枯叶,在草莽中飘扬滚动,让人看了,心中倍觉凄凉。
  此时,鼓乐已经销声,白色的纸幡,在寒风中抖动,发出旗帜般的猎猎声,听了令人心悸。
  时近黄昏,大家从墓地回来,陈紫峰一下子病倒了。
  一直到腊八,陈紫峰的病才见好转,但是他却变得极其衰弱。
  以后的日子,陈紫峰很少到博文斋去,大部分的时间都呆在叔叔生前的书房里。
  这两间屋的书房很明亮,南面四个带方胜格子的窗户,光线充足。靠北墙一排立着五个书架,经、史、子、集各占据一架,另一架专门置放文字学的书籍,有春秋战国间秦人所作《史籀篇》、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汉扬雄的《训篡篇》、晋吕忱的《字林》、南朝顾野王的《玉篇》、宋王安石的《字说》,清代人的著述颇多,有钱大昭的《说文通释》、孙星衍的《金石萃编》、任大椿的《字林考逸》、严可均的《铁桥漫稿》《说文声类》、桂馥的《说文义证》、近人吴大澈的《说文古籀补》……
  硕大的红木大理石面书案上,罗列着上百片殷墟出土的龟甲,案底的两个木箱里都装满带字的龟甲。这些龟甲,陈紫峰以前都为叔父做了拓片,而且编了号,装订成册,便于查找。案头上堆积着甲骨拓片和书籍,还有叔父用过的狼毫小楷、大小由之都插在湘妃竹的笔筒里,下面是明月松间照大端砚,一个陈寅生刻制的兰草图的白铜墨盒,旁边一个宋哥窑五足笔洗,一对白檀木的雕花镇纸。陈紫峰把叔父唯一的一张照片挂在靠桌案的墙壁上,老人的头像轮廓分明,胡须飘洒,目光坚毅。每当看到叔父的照片,陈紫峰都要问自己:你今天有何进展?
  白天,陈紫峰钻进甲骨堆里,辨认、揣摩,用自来水钢笔做着笔记。一直到中午,妻子高秋菊悄悄进来,给他送来可口的饭菜,陈紫峰感激地看秋菊一眼,接过饭菜,伏案就餐。嘴里嚼着饭,眼睛还盯着甲骨,有时,嚼着嚼着,嘴就不动弹了,忽然放下筷子,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了起来。
  高秋菊看到丈夫的脸消瘦苍白,眼窝有一圈黑色,好久不剃的胡须有如乱草,心里一阵凄楚。她想劝丈夫休息几天接着再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丈夫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准了要干的事儿,任何人也休想阻止他,更何况是叔父临终的深情嘱托?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强作笑脸,看着紫峰把饭吃完。陈紫峰每天除了吃饭、入厕之外,绝不离开书房一步。
  陈紫峰每天工作到深夜。万籁俱寂之时,万物沉睡在半明半暗之中,室内,屋外,一切物体轮廓不清。陈紫峰的书房里,一灯如豆,他细心研究甲骨,不敢有半点儿松懈,因为除了甲骨文研究,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关于青铜器的鉴定,要写专著;关于钟鼎文,也要写书;还要出印谱、金石图录。妻子不止一次地劝他,买卖固然可以松懈,身体不能不顾,但他却似乎无动于衷。
  工作一个月之后,陈紫峰渐渐感到困惑:只是沿着前人的路子,单纯地辨认单字,恐怕难以研究出成果。于是,他停止了工作,陷入了长时间的考思。
  甲骨文的研究不能停止在文字解读上,应该有新的突破,但是,如何突破,却是个极大的难题。经过反复思考,他决定在掌握大量文字资料的基础上,写一部专著。这本书暂定名为《契文六书》,古人所谓的六书,即象形、会意、形声、指事、转注、假借,这是古人在研究金文、篆书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汉字造字方法。这些造字规律也适合甲骨文。叔父陈石胄在多年的研究中,似乎意识到了这一问题。
  陈紫峰继承叔父的研究成果,取精用宏,全面综合,切实认识到:在甲骨文中,六书都可找到实例。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