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1章


恩纯双臂抱膝沉吟许久说:“妈,我没有什么过犯,但是我的良心要求我伸出手帮助她,眼下她举目无亲,她最敬爱的哥哥一年前蒙冤而死。”师娘问:“你想怎样帮助她?娶她为妻?”恩纯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师母离开儿子房间,叫起熟睡的牧师,夫妻俩一同为恩纯祷告。
  他们不了解来龙去脉,只是满心疑惑:当初这两个孩子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共产党,今天共产党在普天同庆中掌管了天下,他们为什么倒变得如此忧愁了呢?
  西门的街坊都说恩纯是共产党的功臣,牧师夫妇并不期盼儿子高官厚禄衣锦还乡,只是希望他平安快乐,但他们在儿子脸上看不到平安也看不到快乐。
  师母剪下几支肥硕的菊花,正要叫上恩纯一同登门拜访医生,转眸发现黄淑仪在抹眼泪。
  “淑仪,是不是想家了?”
  黄淑仪愣了一下,慌忙用手绢擦干眼泪,“哦,不。”
  “从今以后恩纯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和他爸爸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
  师母放下手里的花和剪子,想给她送去一个温柔的拥抱,不料黄淑仪神情凛然地站起来:
  “伯母,我父母是剥削阶级,我和我哥哥几年前就跟他们划清了界限,如果今天他们还留在古城,我会亲手把他们交给人民审判!”
  师母心中一阵寒颤,她刚刚知道新社会讲阶级斗争,她和牧师都努力地去领会共产党的原则,但是遇到具体的人和事,她还是接受不了。她开始为儿子感到担忧,倘若娶了这个冰冷生硬的姑娘,恩纯未来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景况?
  师母没有拿上搁在台阶上的菊花,心情郁郁地向医生家走去,她忘了自己是神的使者,此刻只是一个平凡的母亲,母亲看到潜伏在儿子命运中的危机,爱莫能助使她满心忧愁。
  医生的诊所很忙,长凳上坐满了病人,林太太刚起床吃了早饭又开始犯困,师娘在林家的八仙桌旁坐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恩纯回来了,请医生全家晚上一同在教堂的院子里吃团圆饭赏月。林太太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她没有发现师娘的忧愁,在这个太平盛世怎么可能有忧愁呢?
  这天,宝华逃学了,背着书包在街上晃晃悠悠,一个念头像雨后春笋在她的脑子里一节节地拔高,几乎要顶破她的脑壳——我要离开西门,我要离开古城!
  她来到征兵办公室,就在鼓楼市政府大门口,几张长桌后面坐着军人,他们跟前立着一个小纸牌,分别写着各个军区。宝华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流连在一张张长桌之间,南京军区,长春军区,兰州军区,她学过地理,知道这些地方在中国版图上的位置。新疆军区的长桌旁人最少,宝华停下了脚步,迅速地在铺展在脑子里的地图上找到新疆,古城在东南海边,新疆在西北边陲,没有比新疆更远的地方了。
  一个穿军装的工作人员对宝华说:“小姑娘,读几年级了,怎么不去上学?”
  宝华生气地乜他一眼,继续盯着纸牌上写着的“新疆军区”,一股无以抗拒的神秘和诱惑使她胸口发烫,想象着穿一身军装回到西门,向所有人宣告自己就要跟大部队去新疆了!她看到恩纯的眼镜跌落地上,看到一张张瞠目结舌表情滑稽的脸,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效果。
  “我要参军。”宝华一字一顿地说。
  “你多大了?”
  “十八岁。”
  “小姑娘,你的革命热情非常值得称赞,但是你太小了,再读两年书,读完初中再参军。”
  宝华严肃地说:“我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我要去新疆军区当兵!”
  第90节: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7)
  隔案坐着三个军人互相看看,其中一个军人将信将疑地递给宝华一张表格。
  天色将黑的时候,教堂的院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林医生夫妇穿戴整洁地来了,师母还请了附近几个孤寡老人和粮店老板夫妇,宝生、宝青也早早地赶来看望恩纯。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宝华。
  医生苦口婆心地安慰粮店老板夫妇,说共产党从北方来到古城不过一年多时间,收复台湾必定是指日可待,明年这个时候他们的儿子一定回来了。老板娘泪水涟涟,当初她怕两个孩子参加共产党掉脑袋,昼夜睁着眼睛看守他们,哪料到一夜之间两个孩子不见了。我外婆不停地喝茶,她必须全力以赴与瞌睡抗争;宝生、宝青围着恩纯高谈阔论,兄弟俩都没有意识到他正遭遇着常人难以承受的挫折。
  黄淑仪关在小屋里写申诉材料,今天她和恩纯去省政府找组织部领导,他们俩从事地下工作的直接上级赵老师牺牲了,没有人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入党。黄淑仪说到她的哥哥黄坚,那位领导严厉地告诫她要相信党,不许为叛徒翻案。黄淑仪不服,情绪激烈地吵闹起来,领导叫来站岗的士兵把她押出大门。恩纯劝她革命成功了,我们的功劳是否被承认并不重要,比起那些死去的烈士我们已经很幸运了,黄淑仪站在路边咬牙切齿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要为哥哥伸冤平反。当时她一定没有想到告状会成为她毕生的事业,整整三十五年之后哥哥黄坚的名字才刻在了烈士陵园的纪念碑上。
  陈牧师家的生活还保持着老北京的传统,逢年过节包饺子,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子,露天晚宴开始了。月光下的教堂小院顿时安静了,陈牧师站在餐桌旁谢饭:“亲爱的天父,感谢你赐给我们这样美好的生活,感谢你赐给我们丰盛的食物……”
  就在这个时候,宝华一身戎装地出现在陈牧师身后,师娘说了“阿门”睁开眼睛看到一个解放军女兵,高兴地招呼道:“这位解放军欢迎你参加我们的中秋晚宴!”
  宝华抿嘴笑着,一双眼睛盯着坐在正对面的恩纯。
  恩纯鼻梁的眼镜一点点地往下滑,讷讷地说:“宝华?”
  宝华摘掉军帽,甩出两条长辫子。
  医生往二妹盘子里夹饺子,正想告诉妻子当年在河南军营里包饺子的笑话,也是一个中秋节,医生下伙房帮忙包饺子,他怎么也学不会,捏了几个歪歪扭扭的饺子下锅全都皮开肉绽。听到有人叫宝华,医生没在意,以为她一直都在场。
  宝青高声呼唤道:“妈,姐姐当解放军了!”
  医生转过脸看到穿军装的女儿,筷子里的饺子掉到桌子上,旋即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定是在开玩笑,宝华平时闷声不响偶尔地做点恶作剧让人猝不及防地上一当。
  “宝华,你从哪儿借来的军装?穿在你身上还挺合适。”
  “爹,我参军了。”
  医生笑着夹起落在桌子上的饺子,“好啊,花木兰从军。”
  二妹望着女儿,忽然好似迎面吹来冷风,瞌睡混沌的脑子顿时清醒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玩笑,一场风暴就要在平静中降临了,她站起来:
  “宝华,你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父母商量!”
  宝华脸上笑容还来不及收拾,眼泪抢着掉下来。
  医生放下筷子,女儿的眼泪告诉他这不是玩笑,这太意外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宝华有一天会远走高飞,这下轮到他脑子发蒙了。
  二妹说:“走,我带你去找解放军长官,现在就去,你身体不好又娇气,不能当兵。”
  “父母不可以阻挡子女参加革命!”
  宝华哭天抹泪地跑回家。
  医生拉妻子坐下,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致,他们勉强支撑到散宴。
  宝华一个人在家里趴在八仙桌上伤心不已地哭着,她开始感到恐慌害怕,像是小孩子发现自己无意中闯下大祸。新疆是那么的遥远,首长说从古城出发车轮滚滚一两个月才能到达,还说那儿非常冷,一不小心鼻子就冻掉了。大门敞开着,她多么希望恩纯从夜幕中走来,多么希望听到他说:我的好宝华,不要任性耍小孩子脾气,黄淑仪只是我的同志。如果恩纯这么做了,宝华明天会回到学校上课,将来照着父亲的愿望在古城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小学老师。
  恩纯没有在宝华的期盼中出现,也许是因为自卑,今天他刚发现自己是一个不被革命队伍接纳的人,也许是对黄淑仪的同情和担忧使他再也分不出心照顾宝华,一直到宝华随军离开古城他都没有来看她一眼。
  散宴后,医生和妻子在家门口的小路上来回踯躅。
  二妹说:“九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她,这孩子疯了。”
  医生不说话,默默地走着。
  二妹感觉到丈夫内心的挣扎,难道他会同意宝华去当兵?想到抗战时期九哥抛家别子的壮举,意识到这不是不可能的,她第一次情绪激动地冲着丈夫嚷起来:
  “宝华的身体和她的脾气都不适合去军队当兵,你必须态度坚决地反对这件事情!”
  九哥还是不说话,他的确正在努力说服自己去接受这个现实,早在女儿还在襁褓里他就期盼着她将来读师范,在古城当一个小学老师。这个夏天宝华考上师范学校圆了父亲的梦,开学那天他要送宝华去上学,宝华怕同学笑话坚决不肯,他悄悄地跟在女儿身后,远远地站在学校大门外看着女儿身影淹没在校园里。那份高兴劲儿还没消退,宝华突然偏离轨道当了女兵,九哥心中的失落难以言状,但他想到自己口口声声表示拥护共产党,如果反对女儿去参军,岂不是言行不一?我们林家的女儿娇气,别人家的女儿就不娇气了吗?
  二妹读出丈夫的内心独白,生气地撇下他,径直走进女儿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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