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0章


  宝青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眼看着就要哭出来,坐在他身后的学生发出一阵哄笑。
  小船顺着风快速地漂移着,渔港码头在灰蒙蒙的晨曦中远去了。宝青呆呆地站在船老大身旁,想到母亲那一双忧虑的眼睛,想到几年前在南靖姐姐被拐卖那场噩梦,不,我不能让母亲再受到打击。他向船帮走去低头看看汹涌的波涛,又看看远处的码头,狠狠地吸一口气纵身往下跳,就在他的身子悬空的一刹那,船老大揪住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甩在甲板上。
  “你找死啊?跳下去就让鱼把你吃个精光,连一块骨头都不给你妈留着!”
  宝青在甲板上打个滚坐起来,哀哀地问船老大:“阿叔,你什么时候能捎我回去?”
  第87节: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4)
  “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要是起风下暴雨,就说不好了。”
  宝青沮丧地低下头,他第一次想到了上帝,想向上帝祷告让他平安回家,记得母亲曾经教他祷告的时候一定要说“奉主耶稣的名”。
  忽然,船中央有个女生站起来向宝青走来,“宝青,你是宝青吗?”
  宝青茫然地望着这个漂亮的女生,我还没开口祷告,上帝就显灵了?
  “宝青,我是宝兰。”
  危难中见到亲人,宝青不禁热泪盈眶。
  宝兰是三伯父的独生女儿,自幼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样样出类拔萃,读小学的时候就经常在古城晚报上发表文章,医生家的三姐弟都非常仰慕这个才女堂姐,这两年走动的少,堂姐弟在同一条船上差点没认出来。
  “宝青,你怎么会跑船上来呢?”
  宝青记起自己的使命,一骨碌站起来,对堂姐说:“宝兰姐,古城已经和平解放了,千万别跟三青团去台湾,那样你就见不到三伯和三伯母了!”
  宝兰呆呆地望着海面,昨天下午才离开古城,天刚黑就已经开始想家了,她从小血气不足,一年四季手脚冰凉,每天晚上母亲都会烧一锅热水给她泡脚,一边泡着脚,一边看着书,一直泡到浑身发热才吹灭油灯上床睡觉。
  宝兰回到同学中间,说:“我怎么觉得有点儿不对,学校把我们带出来避难,如果真的发生战乱需要避难,我们应该跟家人父母在一起,万一我们这一走几个月或者几年回不了家怎么办?”
  宝兰在同学中很有影响力,她的一番话好似水珠掉到烧红的油锅里,船上顿时炸开了。
  宝青借势上前煽动:“和平解放了!不打仗了!赶快回家吧,千万别跟去台湾!”
  有人朝船老大喊:“调头回去!”
  船老大放下手上的橹,“你们想好了,要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宝兰举起手说:“我决定回家!”
  同船的一个男生正在追求宝兰立刻跟着举手附和,二三十个学生,一多半明确表示要回家,剩下的多是外地在古城读书的学生,对于他们来说去哪儿都无所谓。
  船老大把高高扬起的风帆放下来,笑着揪了揪宝青的耳朵:“小阿弟,今晚你可以回家跟你妈撒娇了!”
  宝生那条船也不太平,一个三青团学生把他推落水中,宝生一跃而起把那个学生拽下水,俩人在码头边的浅水里扭打成一团,酣战中宝生发现身旁的船正在挪动,挣脱对手翻身上船冲向船老大,紧紧地抱住正在摇动的橹。三青团学生紧随其后扑上前,俩人推来搡去,船身像摇篮似的摇晃起来,船上的女生发出惊恐的尖叫。
  船老大懵懂地看着眼前的激烈搏斗,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最近一个多月,渔村里讨海的人不再出海打鱼,忙于运人运货到对面的小岛上,小岛那边有大货轮等着接他们去台湾,渔村里几十只小船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摇来摇去,没有人想过这是为什么?无论朝代怎样变迁,渔村的人祖祖辈辈靠海吃海一成不变。
  不知是谁把谁打出血了,搏斗中的两个学生脸上都抹着一道道血迹,船老大觉得这很不吉利,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都很迷信,渔村里家家户户供奉观音菩萨,传说观音菩萨是在海上显灵的,每次出海之前全家老少都要在观音娘娘面前烧香跪拜祈求平安,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不能做不吉利的事情,见血显然是非常不吉利的。船老大突然毫无过渡地暴怒了,大吼一声把两个学生掰开向两边推去,宝生和那个学生分别从船帮两侧扑通落水。
  这时,海上有船只陆陆续续回来,那些滞留在港湾的学生们蜂拥着上岸了,另外一条船的船老大喊话过来:“千万别走,官兵要封海了,封了海我们就回不了家了!”
  宝生再次爬上船的时候,船已经抛锚靠岸了。
  我外婆说她从解放前一觉睡到解放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厅堂睡到卧房里,不记得中间醒来过几次,只是清晰地记得那绵长温柔的梦,在梦中她见到了父亲,父亲像抱起一个幼小的孩子那样,抱起她放在双膝上,对她说:二妹,你是我的好女儿。她想回眸看清父亲的颜面,却怎么也看不到。外婆猜想那就是她将来要面见的天国里的父亲。
  第88节: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5)
  这天晚上,二妹在喧哗声中睁开眼睛,家里一向都很安静,高声喧哗不符合书香门第的家规。她断断续续听到一些词汇,共产主义,革命江山,解放全人类。宝生和他的革命党朋友来家里开会?声音这么大,不怕掉脑袋?这孩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她匆匆穿上外衣推门出去,只见九哥神采飞扬地坐在一群年轻人中间,又看到大门敞开着,慌忙冲出去关上门,拴上门闩。
  宝兰喊一声“九婶”,二妹好一会儿才认出她,“宝兰,你也做了共产党?”转而冲着宝生,“你们三伯家只有宝兰姐一个独生女儿,万一……”
  宝生笑嘻嘻地说:“妈,不会有万一的,解放了!”
  “解放”是个新名词,二妹吃力地琢磨其中的含义。
  九哥忍俊不禁了:“你呀,这一觉睡了两个朝代了。”
  她影影绰绰记起昨天或是前天酒鬼弟弟来家里说共产党接管了古城的政府衙门。
  宝青拉妈坐下,“妈,好日子,平安的日子开始了,从今往后永远不会再有让你发愁的事情了。”
  宝兰告诉九婶前天夜里发生在海上的故事,“要不是宝青从天而降,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九叔和九婶了。”
  二妹目光错愕望着小儿子:“你怎会跑到海上呢?天哪,要是那条船不肯调头回来……”
  宝青在桌子底下揪了揪宝兰的衣襟,抢着对母亲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一根头发也不少地坐在你身旁了吗?”
  孩子们继续讨论关于新朝代的话题,她听不懂,过了一会儿又犯困了,哈欠连连,九哥让她回卧房接着睡。
  那些日子我外婆患了医学上称为“嗜睡症”的怪病,昼夜不分地昏睡,仿佛是一部长年超负荷运载的机器在停止转动的刹那间里散架了。当医生的外公对此束手无策,他默默地担负起家务,开始下厨房学会了烧火做饭,后来我们家的早饭都是外公做的,一直做到他再也起不了床为止。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坐在床头望着酣睡的妻子,眼前是一幕幕无声的电影镜头,他看到二妹焦虑地盼望那个胖邮差,看到她扶老携幼在逃难的路上,看到她站在被日本人炸毁的林家祖宅的废墟上。这是他与妻子的另一种交流方式,心中的爱和感恩满满地流溢出来。多好的女人,多好的妻子,感谢上天的恩赐。他开始想到将来谁先离开这个世界的问题,不止一次流着眼泪对天父说:如果我们夫妻俩不能一同回到天国,就让我先走吧。他实在无法想象没有二妹的生活,他请求天父原谅他的软弱和自私。
  外婆的嗜睡症持续到这年的中秋节,从八月中旬古城和平解放,她在冬眠状态中整整度过了两个月,这期间林医生的诊所重新注册开业了,宝生当上了共产党干部在区政府里上班,宝华考取师范学校,宝青从小连连跳级这年升入商科学校,是学校历史上年龄最小的学生。风调雨顺,林家的一切都超乎想象的美好太平。我外公每一天都在祷告中感激并祝福新社会。
  3
  中秋节的早晨,我母亲宝华背着书包上学经过西门教堂,习惯地放慢了脚步,每天这个时间师娘都会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她总要隔着木栅栏向师母问安。
  “伯母,早上好!”
  “宝华好,”陈师母剪下几支红艳艳的玫瑰花,从栅栏里递给宝华,“今天是中秋节,送几支花给你的老师。”
  宝华捧着玫瑰凑到鼻尖闻了闻,抬起头刚要说谢谢,突然脸色骤变,她看到了黄淑仪,黄淑仪坐在教堂的台阶上正出神地想着什么,紧接着隔着玻璃门看到恩纯的身影一晃而过。
  恩纯果真带着他的媳妇回家了!
  宝华想进去堵住恩纯,当面给他一个难堪,却扭身撒腿跑了。
  “宝华啊,你恩纯哥回来了,今晚来伯母家吃团圆饭。”
  师母埋头打理花草,又说了许多话才发现宝华不见踪影了,她站起来朝远处望了望,回过头端详着黄淑仪。这姑娘满脸愁苦,她会一直这样愁苦下去吗?
  第89节: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6)
  昨天恩纯带黄淑仪回来,向父母说明他们俩是“革命同志”的关系,黄淑仪在古城没有家了,请求父母给她一隅栖身之地。半夜里,陈师母听到黄淑仪在客房里啜泣,她端着油灯来到儿子的床头:“恩纯,你和黄姑娘在一起革命两三年了,我知道你们朝夕相处,如果你有什么过犯,我和你父亲都不会责怪你,只是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要对黄姑娘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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