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42章


  “宝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妈坚决反对你去当兵,你要是不听话,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宝华抱着枕头不说话,母亲在女儿脸上看到孤注一掷的决心。当年九哥就是用这样的神情向妻子宣告他决意抛家别子的,父女俩同样有着孱弱的外表,也同样有着铜墙铁壁般的意志。母亲在女儿的意志跟前碰壁了崩溃了,她瘫坐在女儿身旁,口吻凄楚地说:“宝华,你这么瘦这么小怎么能扛枪呢?”
  ……
  两个月之后,医生接到宝华的第一封家书,才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当兵去了新疆。医生捧着女儿的信发呆,一连几天茶不思饭不想。
  第91节:第十五章 空巢(1)
  第十五章 空巢
  1
  大姨婆咧着没牙的嘴笑眯眯地跨进我们家的门槛,在我的印象中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老掉牙的百岁老婆婆。她年轻的时候也有一口整洁的好牙齿,结婚不到两年丈夫打掉了她上下两排门牙,大姨婆曾经补过满嘴金牙,金牙又一颗颗地被丈夫连根拔除了。她笑眯眯地来了,完全看不出被摧残的痕迹,那一脸灿烂像是年三十等着大人赏赐压岁钱的孩子。她不提那个恶丈夫,我外公外婆也不问,几十年过去了,大姨婆早已训练有素,不等丈夫的拳脚落在身上她就抬脚往西门跑。
  大姨婆来我们家住下,寸步不离地守在我的身旁,每天早上她会送我上学一直送到学校门口,放学的时候她买一小包蚕豆或爆米花等在路口,因为外婆严厉制止我吃这些零嘴,我和大姨婆背着外婆做“坏事”,共享我们的秘密其乐无穷。作为回报,我总是乖乖地洗耳恭听大姨婆讲故事,她那张没牙的嘴里有讲不完的故事,天上人间神灵鬼怪,许多故事重复了无数遍,不过每一次的版本都有所更新。
  大姨婆说到她的二妹就满心悲悯,仿佛她一生遭恶棍丈夫蹂躏所遭受的苦痛,比起九哥这个好好先生给二妹带来的磨难,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她说你外婆在抗战时期最吃苦,又说你外婆在金圆券年代最难,那天她接我放学,我们一起坐在护城河边老榕树下分享爆米花的时候,大姨婆压低嗓门说:“我一直不敢跟你说,其实你外婆最苦的日子是在解放以后,1954年,在你出生前的好几年,你外公差一点被拉去枪毙……”她神色慌张地左右巡视,竖起一个手指头放在那张皱巴巴的嘴唇上,“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千万不要去问你外婆,这是她最最伤心的事情,她和你外公爱共产党就像爱耶稣,比方说你一辈子去教堂做礼拜,可是耶稣突然变脸说我不认识你,下命令把你推到阴间地狱去,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第92节:第十五章 空巢(2)
  我懵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时候,你妈妈在新疆,你小舅舅去朝鲜打战,你大舅舅被派到北边山区,你外公被抓去,不知道关在什么地方,政府正在肃反,每天都在枪毙反革命分子,你随便在街上指着一个人说他是反革命,那个人明天就不见了,真是可怕,就像日本人的炸弹,你不知道会炸到谁的头上……”
  我的手指间捏着几颗爆米花久久没有往嘴里送,心里有一根弦骤然绷紧了,以我从幼儿园到小学受的教育,我毫不含糊地作出判断:大姨婆的思想是反动的,她站在反革命的立场攻击我们红色江山。大姨婆干瘪塌陷的嘴巴和那一双诡异的目光让我想到童话里的狼外婆。那只狼为了吞噬一个名叫小红帽的女孩子,它先吃掉小红帽的外婆,穿上外婆的衣服,戴着外婆的头巾,企图骗取小红帽的信任,接近她,然后一口吃掉这个鲜嫩的小姑娘。老师说吃人的狼很可能就在我们身旁,他们是仇恨新社会的反革命,是潜伏下来伺机破坏的台湾特务,他们会用各种手段拉拢腐蚀无知的青少年,使革命的接班人沦为人民的敌人,因此,我们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的弦。
  我们的确没有放松过革命警惕,就在前不久,我和我的表哥、表妹一起去小西湖玩,看到一个神情抑郁的中年女人独自一人坐在树丛中的长椅上,从下午到黄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表哥说这个女人有问题,很可能是台湾来的女特务,她在等前来与她秘密接头的另一个特务。我们藏在冬青树后面,透过斑驳的树叶窥视,越看越觉得她像女特务,她和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留着披肩鬈发,还和电影里的女特务一样消瘦、目光阴森。我们决定等到另一个特务跟她接头的时候冲上前,将他们活捉送去派出所。夕阳西下了,天色渐渐黑了,月亮从树梢后面爬上来,还没有特务来接头,那个女人缓缓地站起来,弓下身往长凳下面扔了一团纸,我表哥从冬青树后面蹿起来喝道:“站住!”女人惊恐万状的一声尖叫,把表妹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我们木呆呆地看着“女特务”消失在夜幕之中。当我们惊魂稍定,表哥从长凳底下掏出皱巴巴的纸团,铺展开来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张草纸,有点潮湿,也许是女人的泪水。表哥还是决定把草纸送到西湖旁边的派出所,值班警察夸奖了我们一通。我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向等在家里的大舅邀功请赏,然而我们的遭遇却十分的悲惨,三个孩子不见踪影让长辈们忧心如焚,半夜里他们看到我们好端端地回来了,忧心立刻变成不可遏止的怒气,大舅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鸡毛掸不由分说朝表哥的屁股上扫去,我和表妹也各挨了一记。皮肉之苦并没有动摇我们的革命警惕,让那个“女特务”溜之大吉却一直使我们耿耿于怀。
  我紧紧地盯着大姨婆,眼睛里一定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大姨婆发现我的手里捏着爆米花久久不往嘴里送,“不好吃是吗?嗯,今天的爆米花烧焦了,我本来想给你买蚕豆的。”说着撩开衣襟从贴身的红肚兜里摸出两分钱,“走,我给你买蚕豆去。”
  大姨婆拉起我的手要往路口走,那儿有一个同样是没有牙齿的老太婆在摆摊,她用巴掌大的旧报纸做成一个个小三角形的纸包,装着花生米蚕豆爆米花,每包卖两分钱。蚕豆的香味儿在我的鼻尖飘拂,我咽了咽口水,双脚定定地站住不动。
  “要不,”大姨婆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个狠心,“给你买块芋头糕?”
  芋头糕是我的最爱,一块芋头糕要五分钱,大姨婆为了拉拢我可真是下了大本钱。
  我满心挣扎地跟着大姨婆走了两步,抬头问道:“大姨婆,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给我买东西吃?”
  “这么多钱?”大姨婆张开黑洞洞的嘴笑了,一双深深地凹进去的眼睛诡异地眨了眨,“这哪叫钱?你不知道大姨婆年轻的时候多有钱,你大姨公家里的地板下面铺满了金子,那会儿要是藏起几块金砖,现在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了,买一块芋头糕还要想半天,唉……”
  第93节:第十五章 空巢(3)
  老师告诉我们旧社会劳动人民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大姨婆显然属于剥削阶级,也许她曾经像电影里的地主婆那样,拿着鞭子抽打他们家的丫鬟。那么,能不能吃阶级敌人的芋头糕?这可是一个严峻的考验。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能抗拒诱惑,接过大姨婆买来的香喷喷黄澄澄的刚出油锅的芋头糕。
  大姨婆从我手里掰下一小角芋头糕放进嘴里,两片嘴唇蠕动了许久,“这芋头糕也比不上过去的香了,那时候张家旁边的饭馆,每天都会为我专门炸两块芋头糕,用新油炸,又脆又酥……”吃完最后一口芋头糕,我立刻站回到革命的立场,抹了抹嘴,严肃地说:“大姨婆,不准你攻击新社会!”“攻击新社会?大姨婆怎么会攻击新社会,新社会好,张家的那些坏蛋害怕新社会,再也不敢张牙舞爪了,你那个姨公害怕共产党,解放以后他的拳头软多了……”我又糊涂了,大姨婆到底算是什么阶级呢?
  “你外婆一辈子都爱面子。”大姨婆坐回到河边的老榕树下,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今天大姨婆为我花了七分钱,买了爆米花又买了芋头糕,因此我要比平时更有耐心听她编排故事。
  “你外婆爱面子,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爱面子,也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刚强,那时候没有人看出你外公被抓了,几个月没消息,很有可能已经吃了枪子儿,她告诉娘家人说九哥去上海看朋友了,我以为九哥真的去上海了,你外公在上海的故事,等你长大了我再跟你讲。你外婆一个人在家,还是那么干净,那么讲究,哪怕在家里做饭穿的衣服也都是米汤浆过,熨得挺挺括括的。哎呀,那会儿我真是罪过,你大姨公隔三差五地犯混,我就往你们家跑,还总是在你外婆跟前掉眼泪,我现在老了,泪水干了,年轻的时候比你妈妈还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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