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8章


  “我没指望你教我怎么办,你就听我诉诉苦罢了,太阳照样升起,日子照样要过下去,待会儿我就去注册新公司,你看咱俩谁做法人代表?”
  “你就全权打理吧,我现在觉得给别人打工也不错。”
  “你有情况,是不是被人拍花子犯迷糊了?唉,这年头能迷糊一回也是福分,好自为之吧。”
  ……
  收起电话,我心情郁郁地坐着发呆,菊儿总是把我当成她坏情绪的收容所,随时随地倾倒她的心理垃圾,也许这会儿她已经恢复了踌躇满志的高昂状态,而我的天空却被她遗弃的垃圾遮蔽了,每一次我都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得以解脱。
  长江大桥在我不经意之间远去了,我发现约瑟坐在身旁,看样子他已经这么坐着有一会儿了,他注视着我,眼睛里流露出真诚的关切。
  “你好像不怎么开心?”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我强颜一笑,视线突然模糊了,赶忙把目光转向窗外。此刻,我发现我心中隐藏多年的软弱,这个世界的明枪暗箭已经伤害不到我了,我却无力抵御一个温暖的眼神。
  菊儿说她下一次结婚一定要在教堂举办结婚仪式。虽然她对宗教一无所知,却对电影里的教堂婚礼情有独钟,每当银幕上牧师问新娘新郎:你是否愿意,不论贫穷或富有,不论生病或健康,都永远爱她?她就感动得泪流满面,平日的妖媚神情霎时荡然无存,楚楚动人犹如纯洁的天使。
  她爱过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成功富有的男人,想做他的新娘。为此去雍和宫烧香,也去缸瓦寺大教堂唱哈里路亚,手腕上戴着佛珠,脖子上挂着十字架项链。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遇到值得谈婚论嫁的男人,也是她遭受失恋打击最沉重的一次。不过,她仍然没有放弃将来去教堂举行婚礼的梦想。
  菊儿喜欢成功的男人,不认为这是庸俗的势利眼,她说成功的男人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充满阳光,潦倒失意的男人像梅雨季节让人压抑窒息,她毫不留情地逃离一个又一个“梅雨季节”,包括曾经让她爱得割手腕的丈夫。
  倘若她真的站在教堂里,身旁的新郎既富有又健康,她会噙着泪花对牧师说“我愿意”,不论贫穷或富有、不论生病或健康,永远爱他。她被庄严的宗教气氛所迷惑,没有意识到站在神灵面前一诺千金。有一天他不富有不健康了,她会说他变得不可爱了,甚至变得可怕了,她有一百个理由离开他。
  2
  一间车库改装的小房子是我在Lompoc的家,也是超凡的工作室。他似乎打算在此安营扎寨,埋头创作,他相信洋伯乐总有一天会发现他这匹东方千里马。
  房东是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他们逢人就说新房客是“伟大的艺术家”,为有美妙音乐陪伴他们寂寞的晚年欢喜不已。
  几年前我比这对朴实的老人更欣赏我的丈夫,几乎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我们在北京的家里天天充盈着“美妙的音乐”,即使是他随手弹的一段小曲儿,也让我百听不厌。可是Lompoc的“车库音乐”仿佛是一道被迫下咽的菜,使我腻味反感透顶。
  第83节:第十三章 渴望激情(3)
  辛劳打工一整天,拖着沉重的双脚走到家门口,望着车库的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这会儿夜深了,他正戴着耳机摆弄电子乐器。我远远地坐在别人家的花圃旁边,品味着如此拮据寒酸的苦日子,我的心失去了平衡,宁可在街上逗留着也不愿意回家分享他创作的快乐,我希望门缝里的灯灭了,在他酣然入睡之后,摸黑进屋不开口说一句话,闭上眼睛到明天继续打工辛劳,明天的明天也还是打工辛劳,看不到任何希望,我压根儿不相信会有一个洋伯乐出现。多少次我想把电源拔掉,让他回到现实,告诉他:你也应该去打工,即使是去洗碗扫地也比你的艺术有价值!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就是彻底分崩离析的时候,我还不想走到那个地步,我每天都在给自己找理由离开Lompoc,离开这个再也不可能给我幸福生活的丈夫,我可以找到比一百个理由更多的理由。
  晓莉与留在国内的丈夫离婚之后,迅速地嫁给一位白人工程师,为参加她的婚礼,我把箱子和柜子里的所有衣服都掏出来散在地铺上,试试这件又试试那件,全都是从国内带来的不合时宜的衣服。在美国快一年了,没有为服装和化妆品花过一分钱,这是什么样的日子?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呢?我扔了手里的衣服,扑倒在乱糟糟的床垫上失声恸哭。
  超凡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你没必要伤心,你还年轻,也可以去做别人的新娘。”
  我紧紧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开口,一连串极具杀伤力的话就在我的舌尖,即使全部倾倒出来也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深刻失望。我知道在他的心里也有同样的失望,他很可能会想念那个小提琴手,她一直默默地帮助他,不断地给他寄来各种音乐资料和创作所需的设备,那套价值上万美元的电子合成器就是她送的。
  我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和化妆品,光鲜亮丽地站在新娘子旁边,当晓莉和她的新任丈夫互相戴戒指的时候,我强忍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我能感觉到我心里有一双脚正急促地离开我的婚姻。
  照样是每天打工辛劳,我的心一天比一天走得远,夜里还时常一个人坐在路边,数算诸多离去的理由。
  我没有菊儿坦率,对自己也不敢承认我爱成功的男人,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满足我最起码的虚荣心了,所以我要离开他。我有点虚伪,总把自己打扮得很无辜。
  在菊儿经常光顾的咖啡厅门前,我们好几次遇见一对老夫妇,老头儿蹬着小三轮拉着老太太,夏天兜风,冬天晒太阳,俩人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隔着玻璃幕墙,菊儿看得两眼发呆,“你说他们怎么能不离不弃牵手一辈子?”我想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夫妻关系可以离弃的,就像我的外婆,她从来没有想过可以换一个男人做她的丈夫,我外公大半生贫穷潦倒,但在我外婆眼里他永远是至尊至高的一家之主。
  我们总以为可以摘到更完美的果子,不断地舍弃手中的果子,转眼之间春去秋来,林子里再没有可以采摘的果子了。
  3
  白人男人会对妻子说“我爱你”,会给妻子送鲜花,每年情人节晓莉都会收到丈夫送的鲜花和写着甜言蜜语的卡片。可是早在蜜月时期,晓莉就怀疑自己嫁错了。许多年里她每个月都有几天很认真地考虑离婚,他们夫妻每个月都要花半天时间坐在餐厅的大圆桌旁算账,桌面上铺满了信用卡公司寄来的消费账单,丈夫把他自己该付的账挑出来,之后总会很慷慨地再挑出一张某一天晚餐的账单,或是某一次超市购物的账单,说:这算我请客。离婚的念头每每被丈夫的这句话激活,像疯长的野草让晓莉思维混乱。丈夫永远不知道他的中国妻子此刻心中的愤怒,捏着那张“请客”的账单,目光温情地等着她做出夸张的表情,哦,亲爱的,你真慷慨,我爱你。
  那年美国经济萧条,晓莉的公司倒闭失业了,她载着从办公室打包的个人杂物回家,进门便扑进丈夫怀里,告诉他失业了,可能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丈夫仍然目光温柔,摸着她的头发说:不要着急,你可以欠我的账。他亲了亲她流泪的眼睛,又说:“这个月的房租你可以不用交。”房子是丈夫贷款买的,晓莉每个月要向他交几百块钱房租。丈夫等着妻子感激涕零,不料晓莉却推开他,说:我们离婚吧。白人丈夫以为妻子受了刺激,精神失常了。
  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晓莉没有给我任何消息,再一次见到她,她并没有离婚,她说没有离婚的原因是她“移情别恋”了。在生命最低潮的时候,她走进离她家不远的教堂,那天晚上教堂的诗班正在排演圣诞节目,无伴奏合唱是那么的美,她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她感受到超脱和纯净,不知不觉间泪水纵横。诗班的指挥看到这个东方女人,走向前把她带到台上,晓莉就这样迷上了唱诗,开始了与神的“恋爱”。
  我看不见晓莉心中深爱的神,但我看到这些年她的确像一个恋爱中满足无比的女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她仍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坐下来跟丈夫分账,但她不再生气了。
  我带着超凡签署的离婚协议书回到北京,因为找不到我们的结婚证书,无法在法院立案,我想等到我再婚的时候去办那一系列繁杂的法律程序。这一天至今没有到来,我曾经为再婚努力过,甚至去婚姻介绍所登记,接受电脑“配对”,一次次满怀好奇和希望去相亲,一次次失望而归。记不清是第几次相亲之后,我转身回到婚姻介绍所要求把自己的资料从电脑里撤掉。
  晓莉说人都是有缺陷的,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这个男人小气让你受不了,换一个男人说不定有着更让你受不了的毛病,唯有神是完美的,神的爱是无条件的。
  我不认识神,从心底里不相信神的存在,我却痴心妄想得到无条件的爱,渴望以信徒对神灵的狂热去爱一个没有缺陷的男人。我在寻求。我在等待。
  第84节: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1)
  第十四章 新天新地
  1
  古城是温柔的,古城是含蓄的,古城好似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一夜之间成为共产党的新妇。
  许多古城人还蒙在鼓里,西门街头刚刚传说从北方来的共产党军队与游击队会合在古岭,蓄势待发准备攻打古城,人们以为一场血腥的巷战就要打到家门口,胆小保守的市民们各显神通准备了食物和水,关门闭户静候新时代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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