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7章


  第80节: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9)
  有个癖好捡破烂的女人,推着小竹车见什么捡什么,她的家就在护城河对岸,却喜欢露宿在西门各个角落,家里人几次三番抓她回去,甚至把她嫁给了山区的一个光棍汉,她还是要跑回西门捡破烂。
  还有一个女人并不天天出现,像一只候鸟,只在某个季节来西门作短暂逗留,她的模样像个搬运工,肩头总是耷拉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毛巾。她远远地站在粮店旁边阴暗的旮旯角里,她的目光同样的阴暗,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撞见她我就浑身不自在。有一回超凡跟我的表弟在门口弹玻璃珠,我在边上围观,猛然抬眼撞见那个女人,我觉得她那阴森森的目光紧紧地锁住我,当时我手里牵着刚会走路的小表妹,我怕她会拍花子偷走我的表妹,回家喊出外婆,外婆的表情告诉我她认识那个女人,她走过去,那女人慌忙离去,外婆追出很远,那女人还是执拗地走了。
  外婆告诉我那个女人就是超凡的母亲,名叫黄淑仪,我惊讶得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我一直以为超凡生来没有母亲,就像隔壁家的榕妹一样,落地的时候母亲咽气了,老人们说这是她命硬,克了她的母亲。
  外婆说黄淑仪年轻的时候很出众,脸上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甜,没想到她的神经竟出了偏差,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竟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流浪女人。外婆埋头做着针线,补完表弟的裤子,忽然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恩纯命苦,你妈也命苦。”
  人们嘲笑瞎子摸象,其实在这个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谁不是瞎子摸象?每个人都只能站在某一个角度、根据自己的认知能力解释世界,外婆根据她的认知断言黄淑仪的脑子出偏差了。以后,我有机会从不同的角度“摸象”,得出相反的结论,黄淑仪的神经并没有出偏差,她的神经像钢筋一样坚韧。
  当年那个笑起来很甜的姑娘、师范学校音乐系的女生,出身名门世家,她的父亲是民国初期的公派留学生,古城唯一的电灯公司是他们家的产业。黄淑仪在哥哥带领下参加了共产党,哥哥黄坚是古岭游击队的领导人之一。1947年冬天她和恩纯受上级委派,离开古岭去海滨小城以教书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那时候,她心里暗恋着恩纯,并以为恩纯同样也暗恋着她,只是为了革命暂且搁下儿女之情。革命就要成功了,国共军队对峙在长江天险,只要突破这道防线,中国就进入天堂般的共产主义时代,到那时她会请求恩纯继续留在这美丽的小城,教书结婚生子。
  黄淑仪从家里带来一台收音机,通上电源听到女播音员声嘶力竭的叫嚣,长江天险牢不可破,光复北方指日可待。恩纯反感地伸手要关,黄淑仪挡住他。
  “国民党电台的消息要反着听,所谓牢不可破,就意味着岌岌可危了,这就是我要把这台收音机搬来的原因。”
  她仰起脸深情地望着站在身旁的恩纯,“革命就要成功了,你想过成功以后的生活吗?”
  恩纯说:“我可能会回学校继续读书,你呢?”
  “我想留在这里,把钢琴运过来,然后在这里生七个孩子,每天晚上七个孩子围着我弹琴唱歌,你不觉得那就是人间天堂吗?”
  恩纯听出弦外之音,讪讪一笑脸红了。
  黄淑仪最喜欢他脸红的模样,不依不饶地追问:“我要用七个音符给七个孩子起名字,怎么样?”
  恩纯的脸更红了。
  ……
  海边教书的日子是黄淑仪永生难忘的好时光,天天听着收音机,憧憬着共产主义的天堂美景,十九岁的师范女生以为共产主义就是一个宝葫芦,可以让每一个人都实现自己的梦想。
  那天半夜,电台里传来长江“失守”的消息,黄淑仪从被窝里弹了起来,光着脚冲出去敲开恩纯的房门,拽着他跑到海边高声呼喊:胜利啦!两个年轻的革命者高兴得发疯,性情腼腆的恩纯一反常态跟着又唱又跳。
  然而,等待黄淑仪的却是始料未及的厄运,几个月前古岭上一声枪响,悄然揭开了她与命运殊死抗争的序幕。
  故事还得回到那个被斩首示众的共产党。黄淑仪的哥哥黄坚受命专程回古城接他上山,安排他去张家做挑夫,按计划黄坚是要跟他一同回古岭的,正巧赶上老祖母病危,那位已经牺牲的共产党是上级领导,得知这个情况批准他在古城滞留几天。三天之后老祖母病情好转,黄坚立刻赶回古岭,刚到山口就被严阵以待的游击队战友五花大绑捆起来,关在山洞里审查,他一遍遍地写交待材料,他怀疑到了张家,唯一可以为他作证的人已经不能开口说话,谁会相信他呢?当古城传来那个共产党被斩首示众的消息,黄坚立刻被推出去枪毙。
  古城解放前夕,黄淑仪父亲包了一条船去台湾,特别绕道到海滨小城接女儿。黄家有六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父亲可以放弃大儿子黄坚,却舍不下这个女儿。船在小城海湾停了两天两夜,父女俩激烈地争吵了两天两夜,母亲领着几个丫鬟齐刷刷地跪在黄淑仪面前,黄淑仪哭着跟她们对着跪,父亲见她意坚志决莫可奈何地挥泪离去。
  四个月之后,古城和海滨小城同时宣布和平解放,黄淑仪写信给省里的领导寻找哥哥,得到的回复是“叛徒特务黄坚已被枪决”。从此,她踏上了为哥哥翻案的漫漫苦旅。
  第四部分
  第81节:第十三章 渴望激情(1)
  第十三章 渴望激情
  1
  菊儿有气无力地东拉西扯。到哪儿了?一夜没睡吧?那个混血儿有趣吗?
  她不给我留出回话的时间,一个问号接着一个问号。此刻,她正坐在东长安街那家咖啡厅,面向玻璃幕墙,望着车水马龙,漫不经心地搅着咖啡。独自泡在咖啡厅里,表明她的情绪低落至极,但她并不急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不是我们的宏远计划泡汤了?我的心一点点地提了起来,生意场上煮熟的鸭子常常会从盘子里飞走,何况我们连一根鸭毛都还没有抓到。我的同学手里攥着挣钱的项目,招来多少攻关高手趋之若鹜?他可以对菊儿说:好,这个节目包给你;也可以对另一个人说相同的话。只要没有签合同,场面上的话好比船过无痕,不能当真的。
  列车广播正在用中英文介绍长江大桥,约瑟贴着车窗一边摄影一边录下现场解说,“这就是著名的长江,中国以长江为界划分南北……”
  还是老老实实跟着这个老板吧,也许不仅能挣到温饱还能维持女儿的学费,我忽然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厌世,似乎再也提不起精神去承受商场上的风云变幻。
  我想这么劝菊儿,算了吧,你不是开过好几家公司了吗?经历过挣钱,也经历过赔钱,应该处变不惊了。
  菊儿的问题却完全不在我的思路上,“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必须说实话,我是不是老了,没有魅力了?”
  我愣了一下,好一会儿脑筋才转过弯,“你这么正儿八板的,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女人失去魅力,这事还不够大吗?”
  “这不像你的风格,菊儿小姐魅力四射,永远自信。”
  “不,我完了,实话告诉你吧,我刚刚过了三十六岁生日。”
  “三十六岁又怎样?”
  “我还没有孩子,我想随便找个阿猫阿狗结婚生孩子。”
  “怎么回事儿?什么原因让你突然变得这么悲观?”
  “你知道吗?昨晚你那个同学居然问我,你的孩子多大了?然后还从钱包里拿出他女儿的照片,天哪,我白喷了半斤法国香水!”
  我忍俊不禁,笑得直不起腰,“嘿,偶尔失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一个信号,说明男人已经不从审美的角度看我了,我不具有审美价值了,回到家里洗去化妆,站在镜子跟前,掰着手指头数算自己的年龄,过了三十六,就是三十七,我怎么就三十七岁了呢?四十岁不远了,太可怕了!”
  我意识到菊儿是真的伤感了,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有时候我也会为自己青春不再感到悲哀,心中每每泛起无边的空虚。
  菊儿沉寂许久之后说:“那位老兄倒是愿意跟我们合作,只等着你回来就可以开始运作,可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挣钱到底是为了什么?就算挣出金山银山,还是要老要死的。”
  第82节:第十三章 渴望激情(2)
  我应该为菊儿传递的消息感到高兴的,却继续跟着她的思路跑。
  “那就把结婚生孩子纳入你的议事日程吧。”
  “跟谁结婚?”
  “那个修电脑的阿木,不是一直对你很痴情吗?”
  菊儿因为修电脑认识了一个木讷的男人,她叫他阿木,阿木喜欢她,鞍前马后甘之若饴地做她的男保姆,家里不管什么东西坏了,一个电话阿木就拎着工具箱上门服务。他少言寡语,来了就默默地干活儿,两年了只说了两句表达感情的话,“我离婚五年没有孩子”,“我每一天都会想到你”。
  “跟他?”菊儿尖叫起来,“亏你想得出,让我穿着婚纱挽着阿木的手走进教堂?我以前的男朋友还有前夫要是知道我嫁了这么个木头人,会笑死我的……”
  “要不征婚去?”
  “征婚更没戏,好男人用得着上征婚介绍所吗?”
  “那我就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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