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6章


  宝生上前扶着母亲,把洗衣服的小凳子放好,让她坐下,笑嘻嘻地说:“妈,你忘了,我会打弹弓,”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弹弓和几块光溜溜的小石子,“这就是我的枪,天上飞的地下跑的,两条腿的,四条腿的,一枪就让他在地上趴三天。”
  “你啊,这么大了,还这么顽皮,”二妹苦笑地摇摇头,“腿长在你的身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宝生凑到母亲耳边说:“妈,天就要亮了,天亮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二妹抬眼往天上望去,天才刚黑透,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你不许到天亮才回来!”
  宝生走了,二妹正发着呆,看见大姐手里绾着包袱从南边向西门口走来。肯定又是受气逃难来了,她欠起身子想去迎接大姐,却又坐了下来,大姐嘴巴碎,凡事爱刨根问底,还会凭空编造故事,如果她发现宝生有什么蛛丝马迹,过些天跟丈夫和好了,她一定还会乖乖地回到张家,保不准怎么编排故事,不行,我不能让她住在家里。
  第78节: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7)
  大姐靠在八仙桌上哭得像泪人,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那个恶棍丈夫又动了拳脚,二妹在边上耐心地听完故事,递一把热毛巾给大姐。
  “你来得正好,四妹生病了,这会儿还早,我们一起去看她,如果你能留在她家住几天更好。”
  大姐听说四妹病了,顾不上伤心擦一把脸抓起包袱就要走。
  前天二妹回娘家看望母亲,得知四妹小产了身体非常虚弱,四妹夫向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四妹还得每天洗衣做饭,那个家的确需要有个帮手。
  我并没有撒谎,二妹想。
  一个时辰后二妹回家,九哥坐在灯旁读《圣经》,问:“大姐怎么没跟回来?”
  “让她照顾四妹几天,省得闲来心事更重。”
  “此话有理。”
  九哥表示赞许的目光让二妹有些内疚。我是不是撒谎成性了?她拿起针线凑在灯前,默默地对天使说:天使啊,原谅我吧,其实我只是对九哥隐瞒了一些想法,如果冒犯了你,求你多多担待。
  4
  宝华踩着上课的钟声走进课堂,她从小就这样,姗姗来迟,匆匆而去,读到初中三年级了,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名字她都叫不出。老师和同学背地里都说她是娇小姐,其实她很自卑,她用孤僻骄矜的态度掩饰内心的自卑,因为她的身体过于娇小,也因为她对数学的不开窍,她拒绝在学校里交朋友。
  今天课堂里的气氛很不同寻常,一半以上的课桌空着,铃声响过同学们还叽叽喳喳,像刚开张的菜市场,国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一脸茫然。
  宝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听旁边的女生跟另一个女生说:“今天全古城学生联合大游行,我们也去吧?”
  俩人交头接耳一番,站起来走了,老师不闻不问的态度,鼓励了那些心猿意马的学生,哗啦哗啦,成群结队地离开课堂。
  老师说:“剩下小猫三五只,我也不知道怎么教了,你们就自习吧,有不明白的可以来问。”
  几个女生纠集在一起放胆议论,有人说今天要出大事,有人说不会有事,那个长头发女生是古城烟厂老板的女儿,说共产党就要来了,共产党专门跟有钱人作对,他们家正在往香港转移财产,她也很快要去香港读书。
  宝华独坐一隅,无聊地翻弄课本,听说共产党就要来了她有点兴奋,共产党来了恩纯就可以回古城接着读书,她对报考师范学校很有信心,师范学校与恩纯就读的商科学校大门对着大门,他们又可以像过去那样每天一起上学,恩纯会骑脚踏车,幻想着坐在脚踏车的横梁上,后背贴着恩纯的前胸在风中驰骋,宝华心里美极了。
  钟声响了,国文老师还装模作样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宣布下课。接着是数学课,宝华怕数学,也怕数学老师,既然今天逃课老师不管,何乐不为?她收起课本跟着国文老师离开课堂。
  她在路口的杂货铺里买几颗橄榄,一边嚼着一边想要不要去东街看看热闹,她胆小怕事,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女孩子,但她渴望多听一些关于共产党的消息,共产党已经与她的幸福生活息息相关了。最后一颗橄榄放进嘴里的时候,突然有了决心和胆量,调转方向朝东街走去。
  就在这一刻,林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黄淑仪,如果宝华选择了回家,正巧可以撞见她,或许日后她命运的轨迹会是全然不同的。九哥出诊去了,二妹接待这位姑娘,姑娘说她和恩纯三个月前离开古岭,在比古岭还要远两百公里的小镇教书,这次回来是为她的老祖母奔丧,受恩纯委托送书信和礼物给他的父母以及林医生一家。
  二妹跟姑娘寒暄打听恩纯的情况,姑娘说到恩纯脸颊泛起红晕,她看出姑娘喜欢恩纯,心想他们志同道合,将来结为夫妇可能更合适。恩纯这孩子从小老实本分,九哥早就把他当做“半子”看待,希望他和宝华长大后各谋一份小学教师的职位,平平安安度过一生,没料到恩纯会这么不安分守己,二妹已经放弃了这个“半子”,因为她的宝华是个懦弱的女孩子,经受不住颠簸起落。
  第79节: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8)
  姑娘没等到林医生回来就告辞了,二妹打开礼物,那是一块香云纱布料,足够林家每人做一件夏装,还有一个小红纸包是给宝华的,里面装着一条真丝绣花手绢和一封短信,信中说欢迎宝华放假的时候去他那儿玩。
  二妹把手绢和信揣进口袋,做中午饭的时候坐在灶口反复地拿出来看,想了又想,若是宝华看到这封信,很可能不等到放假就要去找恩纯,她是那么的任情任性,犟脾气发作起来怕是驾驭不住。二妹知道去年宝华生病休学跟恩纯有关,可千万别再生是非。她决定扣下这封信。
  宝华抄近道赶到东街,游行队伍已经到鼓楼的市政府门口了,街上只有些看热闹还没散去的人,地上散落着许多纸片,她捡起一张,上面写着“反对饥饿”,心想这次游行跟共产党没有关系。路边几个交头接耳的人在说,鼓楼那边警察出动了,游行队伍被冲散了,很多学生被抓了。宝华听说警察抓人,立刻拔腿回家,跑到西门正巧撞见陈师母送黄淑仪出来,心头一烫:是不是恩纯回来了?
  师母回过身看见宝华,“宝华放学啦?”
  “伯母好,那个女的是谁啊?”
  师母不知道宝华见过黄淑仪,“是你恩纯哥的同事,我刚知道恩纯在外地当小学老师,感谢主,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和恩纯哥在一起教书吗?”
  “是啊,过两年你也可以当小学老师。”
  “恩纯哥怎么没回来?”
  “应该快了,下次学校放假就可以回来了。”
  师母让宝华等一会儿剪几支玫瑰回家,她从屋子里拿出剪刀,宝华已经不见踪影了。
  宝华在小西湖边一棵柳树下抹眼泪,她没有想到那个女生跟恩纯的关系是如此的亲密,去年他们一同离开古城,让她大受刺激,后来知道恩纯有难不得不离开古城,她猜想那个女生不过是帮他离开古城,今天才发现他们始终都在一起,一起去古岭又一起去外地教书,恩纯托她到家里看望父母,这里一定有很特殊的含义。不过,这回宝华没有那么脆弱,她决定一刀剪断情丝,再也不理恩纯,她发誓将来嫁一个比恩纯长相英俊的男生。
  这天对于林家三个孩子都是不寻常的,宝生和宝青参加了游行,宝生还是这次学生运动的小头目。
  郭家老大在鼓楼街头看热闹,情绪激昂地跟着学生高呼口号,一年前古城学生还没游行他就冲击过官府,家里三天两头短粮断酒,他恨死了官府。
  忽然,他在学生队伍看到自己的外甥宝青,这时警察已经下手了,前方乱作一团,他扑上去揪住宝青的耳朵,“你跟我回家!”
  宝青吓得直求饶,“大舅,千万别告诉我妈,我明天给你送一瓶烧酒。”
  听到有烧酒,郭家老大更不肯撒手了,“我是你的娘舅,我不会看着你去找死,你必须跟我走!”
  宝青就这样被酒鬼舅舅生拉活拽揪回家。
  西门很太平,二妹还不知道学生们上街了,做好中午饭等孩子们回来。
  郭家老大没有出卖宝青,讨到一瓶兑水的烧酒,骂骂咧咧地走了。
  宝华也回来了,一切如常。
  宝生在市政府门口挨了一记警棍,半边脸全是淤青,回家对父母说路上不小心撞了南墙。九哥早上出诊听说了学生在游行,怕二妹担惊忧虑没对她说起,他意味深长地叮嘱儿子:“走路小心点。”父亲温柔关爱的目光让宝生喉咙发紧咽不下饭。
  5
  西门路口有几道流动的风景线,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仍历历在目栩栩如生。
  清瘦高挑的中年男人,每天握着比他的身子还高的竹扫把,面无表情地在街头扫来扫去,一年四季,日出而来日落而去,我外婆和陈师娘经常端水给他喝,搬出小凳子请他休息,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仿佛他扫的是无人之城。据说他是古城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文革”中被罚去扫大街,从那会儿开始乐此不疲。
  满头鬈毛胖胖的小伙子,总是背着双手站在街口路灯下面,每天清晨像一只唱晓的雄鸡,把西门人从梦中唤醒。他有一副嘹亮的嗓子,曾经被军队的文工团录取,穿了几个月军装不知什么原因被退了回来,从此西门路口成了他演出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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