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3章


美国,我来了。我悄悄侧目窥视正专注开车的超凡,从机场出来我还没有与他的目光对视,我心虚,好像我偷过什么东西,而他正是那个失主。
  团圆并不能驱散我心中的离别之痛,旅途中想到小贝贝,我一次次泪眼婆娑,她怎能理解一觉睡醒来妈妈不见了?我还想到与我相濡以沫的男人,在他第八次遭到拒签的那天,妻子向他提出离婚,她哭着要求他尊重人性人道。他接受离婚的事实,却没有因此而挽留我,离别的时候,我们抱头痛哭,仿佛是一对被强行拆散的恩爱夫妻。他会很快有另一个情人吗?
  为了找到一个免费停车场,超凡驾车在雾蒙蒙的街道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不像他的风格,他向来大手大脚从不在花钱细节上用心,如果我跟小商贩讨价还价,他会对我充满鄙夷,那会儿寅食卯粮是家常便饭,到月底没钱了,摘下手表十块二十块卖掉,照样呼朋唤友喝酒高谈阔论。
  停了车,步行十几分钟到中国城。
  “这儿的东西便宜。”超凡说。
  我终于大胆地向他望去,我看到一双疲惫的缺乏生气的眼睛。美国是个什么地方,能把那么一个桀骜不逊的人变得如此萎靡顺服?
  路边的餐馆让人想起广东的大排档,大排档里传出齐秦的歌声,“我是一只来自北方的狼,走在茫茫的旷野中。”
  这就是美国?这就是值得他抛家舍业的自由王国?
  没有浪漫凄美的雪花,没有温馨如梦的火炉,坐在到处都油腻腻的餐馆里,我自嘲地笑了。
  超凡买一张报纸,坐在那儿认真地读,不时地用笔画上一个圈。我不知道是什么新闻如此吸引他。
  紧接着,一个真正的新闻让我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他在找房子!
  昨天晚上他住在哪里?昨天之前的几百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这一刻,我才体会到失望,犹如缺氧或中毒的感觉,眼前顿时陷入黑暗,脊梁骨发冷冒汗。
  走街串巷看了许多房子之后,我们终于在一个墨西哥人分租的屋子里落下脚,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垫,我颓然坐在地上,悲伤至极地哭了起来。我渴望超凡伸出手臂抱住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在北京等待签证的日子里我的“情人”就经常这么安慰我,我也这么安慰他。
  超凡没有这么做,而是焦躁地斥责道:“哭什么?你来美国有人接你,有人安顿你吃住,那些来美国举目无亲的人都怎样熬过来的?”
  我止住哭泣看着他,如果我在美国举目无亲,我为什么要来呢?
  行李还没有打开,我已经归心似箭了,我不再说一句话。
  楼上是房东的卧房,突然,天花板砰砰乱响,好像有人在拆房子,我们头顶上的两口子惊天动地毫无顾忌地做爱,野兽般的吼叫声划破了宁静的深夜。
  我们并排躺在地铺上,各怀心事地望着摇摇欲坠的天花板,谁也不想碰谁。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几天过去了,墨西哥房东夜夜在楼上闹地震,我们仍然矜持地保持一臂之隔,我每一分钟都在策划回国,而且为了人性人道的理由,我要离婚。
  床要靠墙放,只有这个习惯还和过去一样,他要睡在里面,像个大孩子曲蜷在墙角。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经常做噩梦?噩梦会使他变得比羊羔还软弱缠绵,惊吓中他会趴在我的耳边说出白天决不肯说的话,让我相信我们的命脉相连,无论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我似乎害怕这个场面的出现,总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床垫边睡。
  我已经联络了我的好朋友晓莉,她会在这个周末开车从Lompoc来接我,我要去那儿打工挣够路费回家。没等到计划实施,我却在劫难逃地又一次被超凡拽进泥潭。
  凌晨,一个湿热的身体将我唤醒,超凡呼吸急促地往我怀里钻,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我回到过去,回到那熟悉的感觉中。我亲他的额头,他的脖颈,还有他又厚又硬的耳朵,“亲爱的,别害怕,我爱你,我跟你在一起。”他哽咽地说:“我也爱你,不要离开我。”我的身体自行其是地忘却所有的恩怨,愉悦无比地迎接他。少年时代我们就是这样,在他的惊吓软弱中开始了最初的出轨。
  每每抚摸着他那汗津津的后背,我就宽容慈悲得像个母亲,爱他爱得心疼,我知道他始终生活在陈牧师投井自杀的阴影之中。那天七岁的超凡就站在水井边,造反派打捞他爷爷的场面极其恐怖,铁钩扎进爷爷的眼窝,两个眼珠挂在了外面。从那个时候开始,噩梦像冤鬼纠缠着他,偶尔还会梦游,所以他必须贴着墙角睡,他的奶奶把守着他,夜夜祷告,直至他长大成人。
  我们忧伤地泪流满面地做爱,一次又一次,仿佛要把离别时的缺失全都找回来。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别的女人。去机场接我那天清晨他刚离开一个女人的闺房,他性感忧郁,可以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女人跟他走,但在那些萍水相逢的女人面前他必须穿上盔甲,装扮成强盗或者骑士,不能流露半点软弱。
  怀里的男人是我的另一个孩子,虽然他身材魁梧,还比我大一点,但他就是我的孩子,我怎能舍下他呢?
  第72节: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1)
  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
  1
  外婆是漂亮的女人,一生中每个阶段都漂亮,漂亮少女,漂亮少妇,上了岁数后是一个漂亮的老太太。古城第一家照相馆就在郭家布店隔壁,老板免费给郭家二小姐照相,条件是允许他在店里摆放她的相片。那架老照相机追踪拍照我外婆达三十年之久,一直到照相机和照相机的主人都退休为止。
  1948年秋天,照相馆老板听说林医生的诊所开业了,扛着机器来捧场。所谓诊所不过是我们家那间临街的屋子打开一道门,刷上白漆,放一只柜子和一张桌子罢了。老板架好照相机,拍了林医生挂着听诊器坐在诊所里,又让我外婆站在门口的树下拍照。他的脑袋钻在黑布里看镜头,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郭家二小姐,虽然她脸上搽了一点胭脂,却遮盖不住苍白憔悴,他想问她是不是生病了?转而想到她可能是被饿的,在这个饥馑的年头,连医生家都也难以糊口了,他犹豫着按下了快门。事后他告诉二小姐那张照片跑光了,等到他再来医生家拍照的时候,古城已经过上人人有饭吃的新生活,他把“跑光”的照片给二小姐。医生夫妇端详着照片,由衷地感叹道:共产党来得多么及时啊,真不敢想象古城人再饿上两年会是什么情景?
  二妹站在树下照相的时候已经饿了好几天了,那些日子她只喝一点米汤,她不敢告诉丈夫米缸见底了。照相馆老板走后,该是生火做晚饭的时间,三个饥肠辘辘的孩子就要回来了,她坐在灶前托着下巴发愁,想着去谁家借点米,把亲近的人家想遍了,哪家的米缸里还有富余的米?陈牧师夫妇三天两头喝白开水,住在鼓楼的老母亲已经饿得浑身浮肿,亲戚中只有大姐家还能吃香喝辣,可是她不想见那个混账姐夫,前些日子大姐从婆家偷出几斤大米给娘家,被她的丈夫打得鼻青脸肿。她对天使说,天使啊,请你告诉天父,二妹没有米做饭给丈夫和孩子吃了。
  拉车的水官背着妻子到诊所看病,他的妻子正洗着衣服突然昏倒了,医生包扎了她头上的伤口,走进来要二妹盛一碗米汤给水官的妻子喝。二妹忡怔地摇摇头。医生以为她舍不得,脸色微微地有点儿不悦,即使家里只剩下最后一碗米汤也应该毫无保留地给他的病人。他伸手揭开锅盖,锅里空空如也,他又弯腰揭开米缸盖,也是空空如也。“君子远庖厨”,多少年没进过厨房,完全没想到家里会弹尽粮绝到如此地步,他满含歉意地看了妻子一眼。
  二妹有点伤心,九哥失业以后靠着她的针线勉强可以糊口,可是林医生名声在外,早在诊所开张之前这个家就是名副其实的诊所了,病人直接登堂入室坐在饭桌上求医,做针线挣的几个辛苦钱大多都用于买药了,都是附近的穷人,一分钱不收,还经常送粮食送衣服给病家。基督徒应该爱人如己,她不敢劝阻丈夫。
  天使啊,你看到了,米缸里一粒米也没有了,你能为我变出一锅香喷喷米饭吗?
  她祷告着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自己在什么人的婚宴上,吃着最爱吃的八喜丸子,还有芋泥和糯米糕,每道菜都夹一筷子放在手边的盘子里,想着打包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第73节:第十二章 饥饿的古城(2)
  “二妹,二妹……”大姐很不是时候地闯进梦乡,一声声地叫她。
  二妹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连做梦也不让我吃个饱,她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猛然撞见大姐站在灶台旁。大姐满脸堆笑,这让二妹感到不真实,多少年了大姐总是哭天抹泪地来避难,今天她怎么了?难道是我饿昏了头?
  “二妹,从来没见你大白天睡着过,一定是太累了。”
  大姐说着解开手里的包袱,亮出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面线,面线是古城特产,普通人家只在大年初一和生日那天才能吃上面线。
  我是不是还在梦里?二妹揉了揉眼睛。
  “日头从西边出来了,你姐夫发神经了,叫我给你们家送面线来。”
  那个凶神恶煞竟然突发善心?这可真是神奇,一定是天使在做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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