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1章


爹在做谢饭祷告,宝生只等着“阿门”。
  “阿门,妈,我的校服破了,能不能帮我补一补?”
  “你又长个了,那身衣服短了,过两天去买块布料,妈给你做新的。”
  “来不及了,明天学校要给我们照相。”
  爹问:“什么好日子,要照相?”
  宝华抢着回答:“集体参加三青团。”
  医生放下筷子,盯着宝生,“不许参加。”
  宝生觉得很奇怪,爹不是一向要求我在学校要顺从老师吗?这是学校里统一安排的事情,爹为什么反对呢?他埋头扒饭不敢吭声。
  二妹也觉得纳闷,既然是学校里老师吩咐的事情还能有错吗?等到孩子们退下,她对丈夫说:“宝生现在懂事了,读初中以后基本上不惹老师生气,要是过去那么顽皮,老师肯定不让他参加什么团。”
  医生也发觉自己偏激了,为自己下意识里作出如此偏激的反应深感诧异,他似笑非笑意味复杂地朝妻子看了一眼。
  这个目光表示一家之主收回成命,二妹清理了饭桌,端出针线篓给宝生补衣服。
  医生坐在藤椅上冥思,恩纯还在水官家,那个小笼子挤着一家三代人,该设法为他另找一处安身之地。共产党在势力在北方迅速扩大,报纸上有文章分析说将来的局势可能借助长江天险,形成南北隔治。恩纯会一直这样躲躲藏藏吗?他的前途在哪里?
  他想着想着坐不住了,拎起小药箱从后门去河边看恩纯,水官家有个生病的老母亲,邻居们都以为林医生是来瞧病的。
  第二天,宝生穿着母亲缝补熨烫过的校服上学,当老师吩咐学生往操场上搬凳子准备照相的时候,他灵机一动溜之大吉,学校对面新开一家书店,他要去看《三国演义》,在家里爹不让看这本书。不用担心老师告状,有恃无恐的感觉真好。
  宝生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票,指指书架上的《三国演义》,问够不够,老板温和地笑笑,叫他随便看,有钱没钱都可以看。
  “小学生哥,你是不是逃课跑来看书?”
  “不是逃课,学校里照相,我不照。”
  “我知道那是集体参加三青团,你怎么敢不参加?”
  “嗯,我爹不喜欢我参加三青团。”
  第67节:第十章 金圆券时代(3)
  “你爹是做什么的?”
  这个老板的话怎么这么多?宝生被“桃园三结义”的故事吸引着,心里有点儿不耐烦。
  老板知趣地住嘴了,一直到学校里敲响了放学的钟声,他才又开口:“你可以带回家看。”
  宝生看了看纸板上写的租书押金,“我没钱了。”
  “不收你的钱,咱们交个朋友,以后想看什么书尽管拿去看。”
  老板将那张百元大票塞回宝生手中。
  突然冒出这么个朋友,宝生喜出望外,“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姓白,你就叫我白大哥,你呢?”
  “姓林。”
  “林小弟,好,我们在书店结义了。”
  宝生把《三国演义》揣在怀里回家,乐呵呵地往家里跑,他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弟弟宝青。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一本书使他成为共产党地下组织搜索并锁定的目标。
  3
  礼拜天又到了,信徒们来到西门教堂参加敬拜仪式,谁也不知道几天之前这里曾经遭受洗劫。一切照常。师娘自弹自唱一首又一首赞美诗,窗外的阳光映照在她那张细纹密布的脸上,谁都看得出她喜悦快乐如枝头的鸟儿。讲坛上的牧师也一样的喜乐,今天讲道的题目是:神赐福我们的子孙后代。他说了旧约中的典故,说了许多信徒的子女化险为夷的故事,他最想说的是恩纯的故事,但不能说。
  那天晚上的读书会原本是由恩纯主持,赵老师要去郊外辅导一个新建立的青年读书会,傍晚的时候赵老师的脚突然崴了,门口台阶上下几年了,早不崴晚不崴,偏偏在这个时候崴了他的脚,当即就肿得不能动,只好换恩纯去辅导,结果赵老师和几个在场的学生都被抓了,恩纯阴差阳错地逃过一劫。
  这又是一个偶然事件,牧师夫妇从中体会到上帝对信徒的偏爱,领受到上帝对他们夫妇立志终生传教的嘉奖。《圣经》里不止一处提到耶和华必使信奉他的人及其子孙后代蒙福,《圣经》是神的话语,是神与他的子民立的约,神是信实的。
  牧师的演讲字字句句落在医生的心坎里,今天他特别穿上很久不穿的西装,并带来三个孩子,他要早早地把孩子们送入耶稣的羊圈里,时局如此,宝生或宝青或迟或早也会参加这个党那个派,只要他们是神的孩子,做父母的就可高枕无忧了。昨天晚上他就在家里训练他们如何回答牧师的问题,解释为什么必须这么回答。他说了很多,孩子们还是懵里懵懂,他们从小就知道爹妈是基督徒,如同知道爹会给人看病、妈会给人做嫁妆,并没有特别的向往,但他们愿意顺从父亲,讨他的欢心。
  当牧师在讲台上呼召新人的时候,林家三姐弟并排站了起来。林医生激动地攥住妻子的手,妻子回眸看到丈夫的眼圈红了,她的眼圈也红了,这是他们夫妻今生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
  礼拜天下午,林家夫妇通常会带着孩子去婆家或娘家看望亲戚,他们也都在古城各个角落安顿下来了,郭老太太跟酒鬼儿子住在鼓楼一家杂货铺的楼上,林家大哥大嫂搬到南门的一所小破房里。
  二妹要赶做一套嫁妆,丈夫失业了,又得靠她手中的针线糊口,九哥坐在旁边陪伴她,有时候还会帮着缝上几针,战场上训练的手艺又有用武之地了。
  家里很安静,宝华钻在闺房里,两个儿子分别被派遣去看外婆和大伯,宝青给舅舅带去兑了水的烧酒,二妹藏着三瓶酒没舍得喝,就是为了给弟弟救急,闻不见酒味他会坐在大街上嚎啕大哭,市政府也在鼓楼,有几次他拎着空酒瓶要冲进去找市长讨酒喝。二妹供给的酒越来越稀薄,酒鬼弟弟没有感觉出姐姐做了手脚,每每一边喝着一边发牢骚:这世道要完了,连酒都不是原来的味儿了。
  夫妻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想象酒鬼弟弟喝着宝青送去的酒,眨巴着眼睛想世道真的要变了?俩人笑个不停。古城民间的确有这样的说法,运气坏的时候酿不出酒,清朝最后几年古城做酿酒生意的商人全都赔本了。`
  第68节:第十章 金圆券时代(4)
  战乱离别的故事还没讲完,孩子不在身旁,二妹会娇嗔地打听九哥在上海的往事,九哥回来以后,寡妇经常写信来,每封信都说很想念他。她有点儿吃醋,每当她表现出醋意的时候,九哥就会信誓旦旦表白忠心,让二妹心中荡起说不出的甜蜜,久而久之上海往事成了他们夫妻感情的作料。
  九哥出神地凝视着正穿针走线的二妹,他经常这样,每一次都不禁怦然心跳,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孩子们都长大了,她还是那么美,他情不自禁地上前托起她的脸亲吻。二妹慌乱地躲闪着,指了指宝华的房门。
  夫妻俩正亲热着,突然看见陈师娘带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姑娘走进来,师娘表情暧昧地说:“这位姑娘要找恩纯,林医生有没有恩纯的消息?”
  林医生不知该作何反应,向妻子送去求援的目光。
  二妹若无其事地做着针线活儿,乜眼看了看姑娘,“我们有一段日子没见到恩纯了,如果你见到他,叫他有空来家里坐坐。”
  姑娘说:“林医生,我听恩纯同学说过您,我叫黄淑仪,他一定会很愿意见我,我必须在今天晚上之前见到他。”
  宝华从闺房里出来,满怀敌意地打量着黄淑仪。她是不是师范学校的女生?她跟恩纯哥是什么关系?她长得一点都不好看。
  医生突然拎起药箱,说:“你们先坐,我约了一个病人。”
  他没有从后门走,上街绕一圈确定没有盯梢的才转到河边水官家。
  恩纯听到黄淑仪的名字,眼镜后面的黑眼眸立刻亮了起来。
  医生不多打听,心里揣测那位姑娘是共产党的使者,是来接应恩纯的,他要恩纯换上水官拉车的破衣服,带他从后门进到厨房。
  宝华看到爹示意女学生去厨房,爹和妈并不跟进去,他们与师母一同坐在八仙桌上,表情十分神秘,好奇心驱使她去看个究竟,当她看到女学生跟恩纯坐在灶头脑袋贴着脑袋说话,气得浑身发抖。她能做的事情还是哭,钻进闺房泪流成河。
  闺房与厨房只有一板之隔,宝华的耳朵分分秒秒关注着恩纯和那个女学生,他们要上路了,母亲为他们生火做饭,父亲还帮着捏饭团让他们带在路上吃。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觉得他们俩像一对私奔的情侣,而帮助他们私奔的正是自己的父母,至亲至爱的人都结成同盟背叛她,宝华痛苦绝望恨不能死去。
  天亮的时候,医生发现他的宝贝女儿正在发高烧说胡话,此后大病小病接连不断,不得不休学在家。
  第69节:第十一章 不是我不明白(1)
  第十一章 不是我不明白
  1
  古城的烈士陵园离我的小学不远,每年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我们去陵园扫墓献花,陵园纪念馆里有一面墙陈列着六十一位烈士的照片,我清楚地记住这个数字。烈士陵园占据西门外一大片坡地,那儿青松翠绿四季花开,是我们玩捉迷藏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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