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30章


  宝华拽下围巾:“这是我为你生日织的,我天天带着它来找你,就是找不到你。”
  恩纯接过围巾,“谢谢,这样我晚上回家就不冷了。”
  宝华生气地说:“我不是怕你冷才给你织的!”
  恩纯的心一阵悸动,意识到宝华长大了。小时候童言无忌,曾经对母亲说我长大了我跟宝华结婚,还问过宝华你长大了想不想跟我结婚?宝华高兴的时候说愿意,不高兴的时候就说不愿意。现在她已经长大了,但是他已经变成另一个全然不同的人,革命的理想与激情占满了全身心,他正时刻准备着为新中国的诞生抛头颅洒热血。
  他注视着宝华,想着是否可以向她传播革命真理,却立刻制止住这个念头,她是一个娇气任性的小姐,像一个细瓷器皿,得处处小心对待。他发觉自己对宝华的感觉变了,怜惜爱悯之情变成了担心和忧虑,新中国的曙光已经出现在天边,当轰轰烈烈的革命时代来临,宝华会不会被淘汰?他更欣赏反抗封建追求进步的新女性,读书小组里就有一个这样的新女性,她健康开朗,总是两颊发红目光炽热,她和他一样为了新中国可以慷慨赴死。自从接受了革命思想,恩纯时常在细微之处体会到自己的变化,此刻他又一次惊叹自己的变化,思想变了,看待一切事物的眼光都变了,真的是判若两人。
  “我的好宝华,这个世界就要发生巨大的变化,你要跟上时代的变化,不要做弱不禁风的花朵,要做路边的杂草荆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好吗?”
  宝华说:“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变了,你跟过去不一样了。”
  “不一样就对了,也许哪一天你也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是不是自由恋爱了?”
  恩纯笑了,“宝华,你想到哪里去了?”
  宝华是敏感的,她感觉到从小一起长大的恩纯哥哥变得陌生了,她再不可以任性地要求他这样或那样,一直断断续续流淌的眼泪忽然从毛毛雨变成了倾盆大雨,她突然拽过围巾哭着跑了。
  恩纯坐在水井边,想追上前拉住她,哄她,一直哄到她破涕而笑,从小他就是这么哄着她,但他硬着心肠坐着不动,革命是残酷的,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上断头台,为了不伤害宝华,他必须克制自己。
  宝华跑到家门口回眸望去,一颗比细瓷更娇弱的心碎裂了。
  第65节:第十章 金圆券时代(1)
  第十章 金圆券时代
  1
  外婆说你的外太公在清朝做官的时候,每个月的饷银要用脸盆去装,一脸盆的银元可以买一栋很好的房子;外婆又说你外公发薪水那天,要雇一辆黄包车去拉,满满一车纸票还不够买一麻袋大米。
  上大学之后读了中国近代史,我才知道那并非天方夜谭中的传说,一份资料显明1937年一百元纸币可以买两头牛,到了1947年一百元能买一个煤球,再过一年一百元甚至买不了一粒大米!
  这天林医生领了最后一次薪水,满满一黄包车纸币。为他拉车的是住在护城河边的水官,越来越多的难民聚居在沿河两岸,他们扶老携幼逃离饥荒来到古城,以为在这座有福之城可以讨到一口饭吃,他们随便捡几块木板,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搭建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小板房赖以栖身。水官就是其中的一个。半年前他开始为林医生搬运工资,到日子他就去公立医院门口接林医生,林医生把纸币放在车里自己跟水官一路聊天走着回家,走到上坡的地方他总要帮着推车。
  水官说:“下个月也许得分两趟拉了。”
  林医生苦笑道:“下个月喝西北风了。”
  水官没在意,继续调侃,“粮店里大米上秤是一个价,下了秤又一个价,就这样米店还一家家地关张倒闭。”
  医生耷拉着肩膀走在水官旁边,他听不见水官在说什么,今天他失业了,这是他战后回古城以来第三次失业,古城一共只有三家医院,他不可能再找到工作了。今天下午来了一个危急病人,家属没有钱,三个孩子跪在医院门厅拼命磕头,他擅自做主给病人施行抢救,病人救活了,他的工作丢了。前两次失业也是因为他的同情心得罪了老板上司,他并不后悔,如果为了保住饭碗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死去,他会一生不安的。唯一的出路是自己开诊所,但那需要一笔钱投资购置药品和设备,家里的钱都在水官的车里,还得尽快赶到西门粮店把它换成大米。
  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医生抬头望着乌蒙蒙的天空,向他的上帝问道:天父啊,这是你的旨意吗?你是不是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国民党政府不是你所喜悦的?你是希望百姓起来响应共产党吗?
  西门米店已经关门了,许多人扛着纸币愤怒地咒骂米店老板不得好死,水官停车茫然看着医生,医生长叹一口气:“走吧,米店老板也不容易。”
  二妹带领三个孩子等在家门口,看到爹押送一车纸币回来,欢天喜地地迎上前。医生心中的郁闷立刻烟消云散,我为什么会如此忧虑呢?天父让我活着回到家,在那凶险的万水千山见证了多少与神同在的奇迹?仁慈的神不会让我们一家活活饿死的。
  他没有告诉二妹失业的事情,照例在发薪水这天请牧师夫妇过来吃晚饭,厨房里两个鸡蛋存了一个月了,二妹用南瓜瓤搅拌着炒出一大盆黄澄澄的鸡蛋饼,还做了一锅豆腐汤,汤里放上地瓜粉,看上去又浓又稠。没有酒了,以茶代酒。
  《圣经》教导人们“万事互相效应,总使爱神的人得意处”,所有的苦难都可以是他们聚餐时的美谈,师母说这几个月里每一次陷入无米之炊的时候,神就会派人送来粮食,派过宝华,派过米店老板,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人,虽然不能吃得饱吃得香,但是他们家断炊从来没有超过一天。
  两家大人都没有发现宝华脾气变得古怪了,她冷不丁插话说:“神从来都不关心我的事情。”
  林家的传统家规是不允许小孩在饭桌上说话的,战乱打破了家规,林医生对三个孩子的爱到了纵容的地步,他笑着说:“神不帮你做数学作业,意思是你将来不需要靠数学吃饭,你可以做小学语文老师,还可以做护士,等结婚了,就在家里相夫教子。”
  宝华噘着嘴放下饭碗,“我才不结婚呢!”
  说罢,又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暗中落泪。
  林医生冲着女儿的房门呵呵一乐,转而说别的话题。
  这是一个非常时期,两家父母都知道恩纯目前身份特殊,他们不约而同对儿女亲事讳莫如深。陈牧师夫妇仍然为儿子拒绝永生忧心忡忡,他们为此切切祷告。
  聚会后的祷告是必不可少的,为恩纯的永生祷告,师娘流着眼泪说:天父,求你怜悯饶恕小儿恩纯的过犯,求你亲自将这只迷途羔羊带回羊圈……
  只要求恩纯走进耶稣的永生之门,即使明天西门外的枪声就是他的死期,他们的希望也不至破灭,因为他们知道儿子去了天国。
  师娘“天父”“天父”呼唤着,突然传来汽车狂野行驶的声响,打断了她的祷告。古城的汽车屈指可数,满街横冲直撞的多半是警察局抓人的车,抓共产党,抓私藏黄金银洋的,抓囤积粮食的小商贩,抓散布不满言论的,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可能冒犯官府锒铛入狱。
  马达声熄灭了,好像就在门口。牧师娘抓住丈夫的手,他们的手在颤抖,牧师说:主啊,我们不知道门口的汽车是做什么的,但是你知道,我们把恩纯放在你的手中……
  师娘站了起来,牧师将她摁住,“该发生什么,不该发生什么,都是天父的许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祷告。”
  第66节:第十章 金圆券时代(2)
  医生说:“我想恩纯可能处境危险,但还没有出事,如果出事了,他们不会来西门的,我们的孩子有神保佑,不要太担心。”
  恩纯会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撞上枪口?他赶忙喊来宝生和宝青,要他们脱掉鞋子,把头发弄乱,敞开衣领,“你们俩一个往鼓楼走,一个往小西湖走,去找恩纯,找到了,让他绕道西门外去河边躲在水官家里。”
  两个少年意识到自己正介入一场惊险游戏,既紧张又亢奋地往外跑。
  宝生宝青走后,他们手拉手继续祷告,为恩纯,也为林家兄弟。
  天快亮的时候,宝青先回来,他从鼓楼东街口走到南门,沮丧地无功而返。宝生紧随其后,从他拽着袖子擦汗的动作就可以断定他完成了爹布置的任务,爹赏他一捆钞票让他去买根油条吃。
  接着,两家人看到教堂里楼上楼下,从厨房的碗筷到庭院里的花圃,无一遗漏地挪了方位,狼藉不堪如龙卷风过境。他们没有忙着动手收拾,而是先做感恩祷告,触目惊心的场面仿佛在告诉他们,一个巨大灾难在这里与他们擦肩而过,怎能不感激涕零呢?
  2
  宝华和宝生都是公立中学的学生,学校里有隶属国民党的三民主义青年团组织,为了防范学生们被共产党拉下水,“三青团”门户大开,各个年级学生集体照张相就算是加入三青团了。宝华的年级已经照过相了,但那天正好要考数学她装病逃课,成为年级里唯一的无党派人士。因为她性情内向不合群,同学和三青团的领导都没发现有个漏网分子,那张写有“某学校某年级加入三青团纪念”的合影还发给她一张。
  宝生的年级明天要照相了,晚上一家人上了饭桌,他突然想起这事,照相必须穿校服,那天跟同学打闹扯破了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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