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9章


赵老师没有说他是共产党,但恩纯相信他就是共产党,传说这两年被拉到西门外那片荒场枪毙的有不少是共产党,可见共产党就在古城,十八岁的恩纯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参加共产党。如果在古城找不到共产党,他就离家出走北上去找共产党。今天他要把这个决定告诉赵老师。
  第62节:第九章 恩纯(3)
  走进校园,恩纯停住脚步,神情严峻地说:“赵老师,今天是我十八岁生日。”
  赵老师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生日快乐,中午我请你吃饭。”
  “赵老师,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为自己的一生作出一个决定。”
  “哦?”
  “请你介绍我参加共产党。”
  “我,我来想想办法,我有一个朋友可能是共产党。”
  “这个社会像一艘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船儿,随时可能触礁沉没,我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
  “你知道那是很危险的,随时可能被抓被枪毙。”
  “与其在黑暗中煎熬,不如在反抗中死亡,赵老师,如果你帮不了我,十天之后我就会在这个闷罐子似的小城消失。”
  “你不能走,恩纯,古城需要你这样向往光明的青年。”
  傍晚,恩纯再见到赵老师,赵老师说已经见到那位“朋友”,“朋友”同意接受他的申请,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
  冬至这天夜幕来得早,师生俩漫步在小西湖边上,彼此看不清面目了,但在那一刻恩纯感觉到一道光从云层中倾泻下来,将他团团簇拥,他看到自己的心在光明中跳动。
  今天,陈牧师夫妇要把自己十八岁的儿子送到耶稣的怀抱,为恩纯施洗的准备已经作好了,礼拜堂的正中央有一只盛满清水的大木桶,水面撒着花瓣,少不了请来林医生一家五口分享幸福和快乐。恩纯与林家三姐弟亲如手足,今后还将成为主内的弟兄姐妹。
  恩纯寻着烛光走进礼拜堂,师娘立刻弹奏风琴,林家三姐弟唱起刚刚学会的赞美诗《耶稣领我》。耶稣领我,耶稣领我,耶稣天天亲手领我……
  陈牧师拉着儿子的手,“恩纯,今天是你十八岁生日,你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知道你从小爱主,你一定愿意亲口对主耶稣说你渴望做他的儿女,亲口求主耶稣赦免你的罪……”
  恩纯没有料到母亲说的礼物就是受洗,一时不知所措,木讷地跟父亲走到大木桶旁边。
  牧师问:“你是否愿意接受耶稣做你的永生救主?”
  所有接受洗礼的人都要接受相同的问话,所有人都会热切地点头答是,他又问:“你是否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
  恩纯默默地摇头。
  陈牧师没有注意儿子的表情,正要问第三个问题的时候,宝生喊道:“陈伯伯,恩纯哥哥不愿意!”
  琴声戛然而止,师娘的手举在半空中。我的儿子怎么了?是不是受到撒旦的攻击?
  恩纯真想告诉父母从今天开始他是一个全新的人,他的心已经另有所属,他要为自己的信仰奋斗终生。
  “爹,妈,对不起,请你们原谅。”
  母亲走上前摸了摸恩纯的额头,似乎是比平时烫一些。
  “儿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妈,我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
  “如果你是清醒的,你就必须告诉我为什么?你从小就认识耶稣,为什么不接受他的救赎?”
  恩纯挺起腰板,说:“妈,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是将来,就在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明白,而且一定会支持我。”
  陈牧师抱着圣经靠在讲坛上,几十年来数不清带领多少人受洗成为基督徒,怎么就带领不了自己的儿子呢?他感到很失败很沮丧。
  林医生站在边上,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恩纯可能接受了共产主义思想,像恩纯这样善良正直的青年很容易被共产主义吸引。他在上海有几个同学投奔共产党解放区,他们都是善良正直的好青年。他还有一个同学自称是共产主义的同情者,因为共产主义与基督教没有本质的区别,共产主义的基本思想是均贫富,人人平等,人人有饭吃,这不正是基督教追求的新天新地吗?《圣经》也有早期教会提倡凡物公用各取所需的记载。
  医生让妻子带孩子们回去,请师娘和恩纯回避,他跟牧师谈了自己的看法,开口之前他向耶稣祷告:主啊,孩儿的智慧是有限的,如果孩儿的思考是错误的,请你亲自纠正。
  第63节:第九章 恩纯(4)
  陈牧师听到“共产主义”四个字,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脑子里出现一幅可怕的画面:恩纯被五花大绑送到西门外那片荒场。
  医生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和同情,让牧师第一次觉得自己既贫乏又愚钝,他不知道将共产主义与基督教作类比,是否冒犯了主耶稣?更大的忧虑是出自做父亲的私心,恩纯还没有受洗,万一遭遇三长两短,他不能享有天国的永生。牧师说出这份忧虑,医生表示他可以游说恩纯,他爱恩纯,视若己出。
  几天之后,医生约恩纯探讨共产主义,就他们俩,像两个秘密接头的地下工作者,在小西湖的亭子里长谈。他开宗明义说:我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共产党,我想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恩纯告诉他共产党是代表广大劳动阶层利益的,医生认为耶稣是守护穷苦大众的神,耶稣说过“有钱人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思考越深入越发现共产主义理念与基督教理念的相似,黑暗的社会现实激起他的正义感,他对恩纯表示自己愿意做一个支持共产党的基督徒,同时他还企图说服恩纯接受洗礼,政治党派不过是今生的工作,接受耶稣可以获得永生,两者不应该有矛盾。恩纯笑而不答。
  〖BT2〗3
  少女宝华,是否也曾坐在那张八仙桌旁,托着下巴望着湿漉漉的街头,痴痴地想着她的恩纯哥哥呢?
  这幢房子的主人一家抗战时期迁去印尼,林家在此安居乐业长达半个世纪。这无疑是上帝的美意,林医生夫妇曾经为此彻夜垂泪感恩祷告。虽然日子拮据也时常陷入捉襟见肘的困境,但比起战争时期的离乱劫难,他们每一天每一刻感受到天堂般的美妙与喜乐。
  宝华还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爹还像许多年前那样轻声细语跟她说话,只要有空还要亲自送宝华上学,他没有发现宝华长大了有心事了。
  恩纯十八岁生日的举动伤了父母的心,也伤了宝华的心,早在一个月前她就开始准备送给他的礼物,每天晚上钻在闺房里织围巾,她的手没有母亲灵巧,经常织漏了,好几次拆了重织,她还在围巾的一角绣上一颗心,相信恩纯哥哥戴上围巾就能明了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她没有机会送出礼物,又一连几个晚上她装作去陈家问数学题,总也见不到恩纯,听说他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家。高等商科学校跟女子师范学校大门对着大门,眼下正时兴自由恋爱,他会不会自由恋爱了?
  宝华看着铺在眼前的数学作业,没有恩纯在旁边辅导连题目都读不懂,想着想着眼泪掉下来。一起做作业的两个弟弟互相看看偷偷地乐了,宝生调侃说:姐姐算术题是不是比毛毛虫还可怕?宝华生气地抱起作业回到闺房,重重地关上门。
  爹妈就在旁边,爹在读一本医学的书,妈在做针线,他们面带微笑看着三个孩子,并不论断是非,即使孩子们吵翻了天,也还是天伦之乐。
  宝华的心事没有人理解,她感到很孤独,坐在黑暗中,手里攥着那条寄托着少女情怀的围巾,让泪水尽情地流淌。他会不会自由恋爱了?如果他自由恋爱了,那他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她决定今天晚上悄悄出门站在教堂门口等恩纯回来,哪怕等到天亮也要问个明白。
  爹端着油灯轻轻敲门说:“乖宝华,睡觉了,晚安。”
  家里鸦雀无声了,宝华踮着脚尖溜了出去,穿过十字路口溜进教堂的庭院,坐在台阶上,紧张刺激过后眼泪的闸门又打开了。小时候妈经常说恩纯是林家的半子,她不知道半子是什么意思,宝生说半子就是你要跟恩纯哥哥结婚。她想自己跟恩纯哥哥算是父母包办婚姻,包办婚姻没有什么不好,她就愿意跟恩纯生活一辈子。
  半夜了,宝华在瞌睡中听到恩纯的脚步声,她熟悉他的脚步声如同熟悉家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这是一个阴天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她跳起来迎着脚步声走去,在水井边跟恩纯撞了个满怀。
  恩纯一把抓住宝华,“你怎么这时候还在街上?”
  “我在等你。”
  第64节:第九章 恩纯(5)
  “数学作业做不出来吧?”
  “嗯。”
  “这么晚了,你还要做作业吗?”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天天这么晚回家?”
  “我也在补数学。”
  “你骗人。”
  宝华刚刚收起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恩纯拉她坐在水井的围栏上,笑道:“你的眼泪比这口井的水还多,你要改改娇小姐的脾气,今后的社会不欢迎娇小姐。”
  “我知道你不欢迎我。”
  恩纯听出宝华话中有话,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
  宝华捂着脸不说话,攥在手里的围巾掉了下来。
  恩纯捡起围巾披在宝华肩上,“好宝华,回家睡觉吧,我不再有那么多时间陪你写作业了,我要做比数学重要许多的事情,但我还是一样地关心你喜欢你,从小到大我们最要好,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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