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8章


  这个又黑又瘦的秃子是负责调查恩纯的专案组,从他严峻的态度和来我家的频繁次数,可以感觉到恩纯的问题是多么的严重。
  陈牧师的儿子恩纯在中国内战时期参加共产党地下组织,他将自己信仰的共产主义传播给当时还很年少的林家三姐弟,否则,在国民党撤退的时候,三姐弟一定会跟随学校搬迁去台湾,成为千千万万流亡学生中的一分子。恩纯的信仰还感动了我外公,让他相信共产主义是中国的希望之光,是耶稣对苦难的中国人的拯救计划。1949年夏天,林家有一个在政府做官的侄儿,给九叔一家送来五张去台湾的船票,我外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何曾料想六十年代会有一场“文化大革命”?又何曾料想当年的地下党员无一幸免地成了“特务”?
  揪出恩纯这个“特务”,就好像揪住一颗葡萄连带拽出一大串葡萄。他发展的地下党员也全都成了“特务”,每一个“特务”身后都有一个专案组,那些专案组有时也会出现在我们家,那是因为解放前夕恩纯利用西门教堂作为掩护从事地下革命,好些“特务”是在西门教堂里宣誓加入共产党或共青团的。
  专案组都是编撰侦探小说的高手,他们怀疑恩纯是为国民党发展潜伏进入共产党内部的特务组织,“特务”们卧薪尝胆熬炼成共产党的大小官员,他们时刻准备着接应国民党反攻大陆,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国民党的功臣要员……
  听起来像一部让人毛骨悚然的悬疑小说。
  我外公坐在那张打满补丁的藤椅上,半闭着眼睛,偶尔伸出手指指耳朵,表示他听不见,那段日子我们都以为他的耳朵聋了,应对从四面八方来的专案组,他只能装聋作哑,他是有历史“污点”的人,说什么都可能使关在“牛棚”里的亲人的处境更加糟糕。
  外婆坐在藤椅后面,专案组的人问一句,她就对着外公的耳朵喊一句。
  “有没有国民党政府的人到过教堂找恩纯?”
  “恩纯得过肺炎。”
  “不是问肺炎的事情。”
  “是肺炎!”
  他就是要这样答非所问。
  有一天上午,我们家失踪多日的猫咪突然出现在天井的墙头,它浑身血肉模糊,一定是险些成为谁家的盘中美食。死里逃生到自家的墙头再没有力气跳下来了,是我外公第一个听见猫咪微弱的呻吟声,我们搬出梯子将它营救下来。
  我悄悄地跟外婆说:“外公的耳朵没有聋。”
  外婆紧张地嘘一声,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那段日子我外公真的希望自己聋了瞎了,他不住地祷告,求上帝拿去他的眼睛,拿去他的耳朵,甚至他的生命。
  他的好朋友陈牧师等不及天父召唤,自行结束了生命,就死在教堂门前他自己挖的水井里。二十年前年轻的牧师来到西门,看到护城河沿岸的穷人吃喝洗涮都在那条臭河沟里,他号召信徒捐资挖了那口井。陈牧师走后不久水井干枯了。我外公一直在猜想这意味着什么?猜想天父是否原谅并为陈牧师打开天国之门?
  没有专案组登门造访的时候,我外公也坐在那张打满补丁的藤椅上,整天整天地坐着,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他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正在进行的革命,一切都颠倒了,乱套了。
  恩纯怎么成了国民党特务?为什么抓特务要把所有的字画书籍都烧掉?为什么上百年老字号商铺酒家全都要改成红色或革命之类的名字?我们家后门的护城河改成了“护红河”。家里的几个孙子也闹着改名字,稣儿改成反修,因为苏联是修正主义,是共产主义的叛徒;虹儿还好,只是把虫字旁改成绞丝旁,读音一样。孙子孙女们的名字都是他取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所有的名字都是从《圣经》里得来的。稣儿是为了纪念耶稣,虹儿是取旧约中“彩虹下的约定”。那天大孙子回来,他叫他“稣儿”,孙子说:“阿公,我不叫稣儿,叫反修。”在他听来简直就是宣告:我不是你家的孙子,是别人家的孙子。他不再理他,反修喊他阿公,他关闭了耳朵听不见。
  他偷偷地读《圣经》,希望从中能找到答案,但是他得不到任何信息,摩西和耶稣都没有告诉他恩纯为什么成了特务?会不会是自己与上帝沟通的渠道阻塞了?他痛苦极了。
  〖BT2〗2
  他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了,依然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掩埋在那间堆满书籍报纸的房间里,继续研究社会主义经济理论。如果你去拜访他,他会情绪亢奋地接待远方的客人,会把房间里仅有的一张靠背椅让给你坐,拖着那条“文革”中被打断的残腿,从书堆纸堆里翻出很久不用的玻璃杯,用酒精消毒之后,为你沏一杯茶水,然后,他自己坐在同样堆积如山的床边与你长谈。他的话比他的书还多,你要有耐心。他太孤独了,在许多人眼里他是一个怪物或是一个没有什么价值的出土文物,没有人愿意跟他交往,他唯一的儿子这么多年甚至连电话都不愿意给他打一个。他就是恩纯。
  第61节:第九章 恩纯(2)
  我端着夹杂着酒精气味的茶水,坐在书山纸海里,多少年了,案头还是那本写满注释的《资本论》,桌角一只老式闹钟还停在五点一刻上。如果不是他的容貌一年年地在衰老,我会以为自己昨天才刚刚来看望他,其实,每一次见面至少相隔三五年。三五年之中世界翻天覆地了,我们的人生也翻天覆地了,唯有他独守一隅滞留在时代之外。
  完成了待客的繁琐程序,坐下来谈马克思的经济理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定律。他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劫难从来没有怨言,宽容而且乐观,他说这很正常,基督教有两千年历史,如果加上旧约时代,将近四千年历史,有过多少次离经叛道的动荡?中国的社会主义不过几十年,还是幼小的婴儿,走一些弯路很正常。
  他在对牛弹琴,我的思绪就像一只信步漫游的牛,走在远处。我定定地看着他,在他的脸上寻找超凡的影子,他们父子有着极其相似的鼻子、嘴巴还有耳朵,我为他感到悲哀,他还不知道他的儿子在一次出国演出中擅自离开乐队,再也不肯回来,许多年过去了,他还以为儿子仍然在北京从事音乐创作。做一个像肖邦那样的音乐家也曾经是他的理想,为了听到儿子的音符,他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天天晚上听着交响乐入睡。他从来没有要求儿子回来看他,事业为重,儿子的事业和他的事业都一样的重要。他要用毕生精力写一本关于中国社会主义经济的书,他要用毕生精力证明自己的信仰是正确的。
  我在想超凡是否也会用一生去证明远走他乡、做一个没有信仰的自由人是正确的?他拒绝接受任何来自国内的信息,他的脚不再踏回故土;我还想到在我的印象中已经很模糊的陈牧师,当时西门的造反派都是陈牧师看着长大的,他们试图帮助他蒙混过关,只要求他在大会上表态从今以后不再相信上帝,他做不到,决然地投入教堂门口的水井。
  陈家男人的执著一脉相承。
  1947年冬至这天,古城高等商科学校的学生恩纯年满十八岁。早晨,母亲对正出门上学的儿子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放学就回来,爹妈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这份礼物我们准备了十八年。”
  恩纯停下脚步望着母亲,想说不要为他过生日,又怕拂了父母的好意,迟疑地点了点头。
  书包里有一个饭团是他的午餐,学校离西门不算远,以前都是回家吃午饭,如今粮食紧张,父亲让他中午留在课堂里看书,这样可以节省体力减少消耗。
  学校门口有好几个拖儿带女的乞丐在等着他,他们认识这个好心的少年人,知道他会把书包里的午餐分给他们,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立刻一拥而上。恩纯刚拿出饭团就被一个捷足先登的小女孩抢去,一把塞进嘴里,两边腮帮像鼓起的气球,几个小男孩伸出小脏手试图掰开小姑娘的嘴巴……
  这个场景让恩纯不忍心多看一眼,他咬紧牙关艰难地挪开脚步。每天都想多带点食物,但是家里的情景也很窘迫,父亲一直都靠教徒的奉献生活,而今信徒们的日子都不好过,有时一个月收到的奉献还买不了几斤大米。有一天家里真的揭不开锅了,母亲坐在风琴前祷告,说:主啊,我们没有吃的了,我们一家三口只能煮白开水喝,即便如此我们的信心也不会动摇,我们知道你在天上看着我们,你不会遗弃我们。正巧宝华跑来问一道算数题,看到饭桌上只有三碗白开水掉头跑回家,战后林家租住在教堂对面,过了一会儿,宝华捧着一海碗大米来了。母亲幸福至极噙着泪花弹琴唱赞美诗,感激主耶稣听到她的祷告,派宝华送来大米。恩纯为母亲感到可怜和悲哀。
  他低头走着,避开迎面而来乞讨的目光,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是教数学的赵老师。赵老师正是他今天最想见到的人。
  “赵老师早。”
  “你为自己不能帮助更多人感到难过,是吗?”
  恩纯点点头。
  赵老师是北平人,恩纯一家也来自北平,陈师母曾经亲自到学校拜访老乡,邀请他去教堂听牧师传道,希望他能接受耶稣的救恩。师生俩由此交往密切,恩纯还是赵老师发起的读书小组组长,这个小团体对外宣称补习数学,桌面上摊着数学书和作业本,赵老师讲的却是苏联革命、共产主义和正在中国北方领导人民翻身解放的毛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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