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7章


只是我对爱情有了新的理解,你也很快就会有新的理解,你会发现千年古城简直是一具千年木乃伊,毫无生气,你好好感受北京的生活吧,在北京才称得上活着。”
  校园里正在流行萨特的哲学,这个法国老头子倡导的哲学叫存在主义,至今我也没明白存在主义说的是什么,为什么具有那么大的魅力?他掀开了年轻人心中的潘多拉匣子,放飞的各种欲念像失控的蝗虫纵情恣意。
  超凡借给我几本萨特的书,还有萨特的情妇波伏娃写的《第二性》,他们的书果真有蛊惑力,把书还给他之后,我再也不问“爱不爱我”这样愚蠢的问题,我们尽情地享受彼此年轻性感的身体,每一次见面都像是为了告别的聚会,我们效仿萨特和他的情妇,不对明天作任何承诺。
  也许我骨子里是个保守的人,我的眼睛看不见超凡以外的男性,我经常独自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漫步,猜想着超凡会不会有别的姑娘,心中无限忧戚。
  在萨特之后我接触了更多的离经叛道的书,读到尼采宣称上帝死了,我不禁掩卷凝思,我外公和超凡的祖父一生都为上帝活着,他们都已经作古了,若是有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慨?
  我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时期,并没有像超凡断言的那样,认为古城是毫无生气的木乃伊,我怀念古城的温馨情调,怀念我们共同度过的儿时岁月。
  我怀疑那些书那些理论,不过是超凡欲盖弥彰的手法,他变了,他那双忧郁专注的目光曾经让我想起来就心醉,变得闪烁飘忽不定,透出一个外省青年在大都市里的迷失和欲望。在课堂里听教授分析《红与黑》里的欲望青年于连的时候,我联想到了超凡。
  第58节: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4)
  可是我依然爱他,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前,理性便彻底崩溃,我不能想象失去他。我的原则和底线在节节败退,我甚至容忍他接连不断地与不同的姑娘玩爱情游戏,因为萨特和波伏娃就是这样的,他们互相容忍对方有另外的情人……
  记忆如同被病毒侵蚀的电脑,再也拼接不出完整的画面,又好像是曝光的胶片,没有留下一点儿影子。
  剪去那段曝光的胶片,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已经成为一对怨偶。那年夏天,我们在海湾大桥旁边的露天咖啡座见面,我的手里攥着厚厚一摞账单,贝贝的学费生活费,娱乐旅游的开支,牙齿矫形的发票,那会儿这点钱在我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我就是漂洋过海去找他,向他索回我垫付的钱。许多年里他都在给各个小乐团打零工,收入微薄居无定所,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他。
  你的女儿,我这样说,似乎贝贝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我只是受雇的保姆或家庭教师。
  “你的女儿下兜齿很严重,牙科矫形要做一年,每个月换一副牙套要好几百块钱。”
  “我没钱,”他说,“穷人家的孩子牙齿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请你告诉贝贝,她的父亲在美国是一个穷艺术家,不要以为美国遍地黄金。”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人人知道美国没有黄金可以捡,倒是在中国可能捡到黄金,你应该回去看看我们过去的熟人朋友,看看他们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尽管我在北京甘之若饴地过着单身贵族的生活,但是只要想起他,我就满心的委屈。许多时候我为自己的“丰功伟业”得意忘形,这一刻回眸望去,我只看到自己的伤痛。我竭力收住自己的舌头,吞下更刻薄的话,我想说:你是一个彻底失败的男人,一个不负责任的破坏者,你葬送了我和贝贝的幸福,你也葬送了你自己的前程……
  他始终侧着身体坐着,一双眼睛东张西望就是不想看我,我的确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我手里的账单和心中的怨闷是他头疼的紧箍咒,为了贝贝他不得不见我,他非常爱贝贝。
  “我想接贝贝来跟我过,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
  我发出一声冷笑,指着坐在海边的流浪汉,那流浪汉正从怀里拿出一块香肠喂他的狗,“你想让贝贝跟着你流浪,就像那条狗吗?”
  他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最俗气的小市民也比你显得高雅,我一定要想办法把我女儿接过来,我不能让贝贝生活中有你这样的坏榜样!”
  说罢,丢下几张美钞拂袖而去。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心空空荡荡隐隐作痛。独自闯荡江湖阅人无数,以为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伤到我,但每一次跟超凡见面我都被狠狠地伤到。
  3
  如果菊儿约我吃晚饭,就意味着又有一个男人被淘汰出局,号称不相信爱情的菊儿一旦失去爱情就成了一只失去热气的虫子,即使是在流火的夏天,也会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勾着身子,一副楚楚可怜病秧子的模样。的确,结束每一场感情都像是经历一次开膛剖腹的手术,那个曾经让她动情的男人便是避之不及的肿瘤,肿瘤割去了,她的元气也没了,调养恢复元气大约需要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她又会热热辣辣地进入恋爱期。
  通常我们在晚饭之前会喝一杯咖啡或别的饮料,她总是漫不经心地用小勺子搅着咖啡或别的饮料,连连感叹:连一个值得爱的男人都没有。最近她的说法有了升级的版本:连一个值得上床的男人都没有。
  初见菊儿是在商务饭局上,酒足饭饱之后,一行人开赴歌厅,男人们左抱右搂艳丽的陪唱小姐,我们两个女人尴尬地悄然退出。当时菊儿处在重创之后的“调养期”,她邀请我登上酒店顶层的旋转西餐厅喝咖啡,我以为她要谈我们的商务合作,不料开口便攻击男人,菊儿的尖锐和坦率让我在震惊中萌生了好感。
  随着理论的升级,菊儿的行为也在升级,已然刀枪不入,仿佛穿上了防身的盔甲。照例坐在我对面搅着咖啡,未语先笑,抬着下巴傻乐:哈哈,一觉睡醒来,枕边还残留着某个男人的体温,我已经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了!在她眼里男人只有两种类别——值得上床和不值得上床。
  第59节: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5)
  菊儿像一面模糊的镜子,虽然有几分夸张变形,但还是能从中辨认出我的影子。正因为如此,我们“一见钟情”成了最要好的心腹密友。
  离开北京,离开我们生活的磁场与惯性,如同从银幕里走出来,坐在幽暗的观众席里,观看一部叙述都市女人的连续剧。欲望的都市,欲望的女人,许多情节令我汗颜。当她们在放纵和沉沦中寻求快乐、当她们端着咖啡大笑不已的时候,我看到她们经过粉饰的伤痕。
  那个来自古城的女人,她游刃有余地随波逐流,但她的某些意识保持着局外人的清醒,她的心灵深处掩藏着一个爱做梦的小城女孩儿,她坐在古老的八仙桌旁,痴痴地望着湿漉漉的街头,一如既往地做着浪漫纯情的梦,她渴望与爱人从青梅竹马到白头偕老。
  菊儿捏着小勺搅动咖啡的那只手,手腕上永远戴着三寸宽的银镯子,镯子里面有三道伤疤,好像趴着三只小蚯蚓,那是她一次短暂婚姻的纪念。她摇晃着脑袋笑谈往事,“你能相信吗?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真正的处女!”这似乎跟有些老太太至今还把粮票和猪肉票当宝贝一样的可笑。她曾经意外邂逅那个让她死去活来的男人,她的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太可笑了,我居然为这么个平庸至极的男人送死!”为了去掉手腕上的历史烙印,她四处求医问药,几年来花钱无数,仍然要靠银镯子欲盖弥彰。
  或许她们的放纵与欢乐也只是欲盖弥彰?
  我听到那个长不大的古城女孩的心声,她不快乐,自从离开古城之后她就失去了快乐,她对那个把她带出古城,带上不归之路的男人满含怨懑。
  为什么每一次见到超凡我总是那么刚硬,那么具有攻击性?为什么我不能坦然地表现出女性的温柔和渴望?为什么不能释放那个囚禁在心中的古城女孩,为被蹂躏糟踏的感情流泪哭泣?
  此刻,我感觉到了我的软弱,我坚硬的心好似阳光下的冰块,正迅速地融化着。
  第三部分
  第60节:第九章 恩纯(1)
  第九章 恩纯
  1
  专案组的人又来了,一个穿军便装、又黑又瘦的秃顶男人,凶巴巴地坐在八仙桌旁,他是我们家的常客了,每一次来都坐在我们家的上座,那是我外公用餐的专座。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舅舅、我继父还有许多亲戚都被造反派的专案组管制起来,他们被关在“牛棚”里交待罪行,没有行动自由,各路专案组都来找我外公外婆核对历史事实。我外公也去过牛棚,街道革命委员会主任的母亲曾经是我外公的病人,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染上肺结核,如果没有林医生她甚至不可能活到结婚生孩子,林医生是她的救命恩人,要求儿子给救命恩人以特别待遇,我外公在牛棚里关了不到一周就回家“写检查”了。
  昨天刚接待了我继父的专案组,那是一个胖胖的北方人,曾经是我继父的老部下,每回他都会借着去厨房倒开水或装作上厕所避开他的同伴,悄悄跟我外婆说:你放心,他在放牛,过得挺开心的。我外婆会把事先准备好的香烟白酒塞进他的挎包。当专案组的人风尘仆仆地到处调查我继父的时候,他正悠然地坐在山头,抽着烟喝着酒,守望着几条同样悠然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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