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她并不劝阻她，哭吧，林太太，在神的怀抱里痛定思痛尽情流泪，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你扶老携幼挺过了一个又一个万劫不复的灾难，主啊，感谢你带领她走出死荫幽谷，让她栖息在青草溪水边，让她的丈夫平安归来，夫妻团圆永不分离。
  几天之后，那个曾经让二妹望眼欲穿的邮差，浑身汗涔涔地出现了，他辗转打听得知林太太住在教堂，将林医生从上海发来的家书送到她的手中。
  第55节：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1)
  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
  1
  走进外婆的故事，便超越了时空，所有古老的往事纷涌而来，仿佛那就是我的昨天；今天的现实，我亲历的时代反而变得模糊混乱了。
  贝贝在电话里说了好一串话，我才回到原本属于自己的时空。
  “妈，你在哪儿呢？怎么有火车的声音？”
  “哦，是的，我在火车里。”
  “坐火车上哪儿？”
  “回古城老家。”
  “你怎么有空坐火车回老家？”
  贝贝并不期待我的回答，立刻转而言他。她不关心古城，她只是很小的时候在古城住过一段时期，后来在北京家里接到古城来的电话，她会以完全局外人的口吻向我转述，你的舅舅打电话来，你的老家有人找你。你的，你的，与她无关，那会儿她觉得自己是纯纯正正的北京人，一直到现在她能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仍然以自己是北京人为荣。
  她的父亲也是“你的”，“你的前夫”，我纠正说我们还没有离婚，她的小嘴一撇不屑地说：嗨，跟离婚有什么两样？我庆幸自己当初作了一个英明伟大的决定，从美国回来亲自抚养贝贝，否则在她心目中只是一个“生了我的女人”。
  贝贝四岁那年我回古城接她，她不认识我，抱着我表嫂的大腿不理我，表嫂说这是你的妈妈，妈妈来接你了。她突然转身攀上凳子从柜子上拿出一个镜框说：我妈妈在这里面。可爱的童心童趣演绎的是令人心碎的黑色幽默。
  这两年她对父亲有了一些感性的了解，我注意到她对他称呼的改变，从“流浪汉”变成了“艺术家”。
  “过两天就放假了，艺术家说开车过来带我去大峡谷玩，有两个小留学生一块儿跟着去。”
  第56节：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2)
  还没有告诉贝贝我的悲惨境遇，生意失利，已经没有能力供她上私立高中了，她是那么的喜欢那所学校，即使周末放假也舍不得换下校服，仿佛那是皇家贵族的身份标志，穿着校服走在大街上胸脯总是抬得高高的，骄傲地接受人们的注目礼。我真的不忍心让女儿失望，想到过跟“艺术家”商量，但我知道他会怎么说，从一开始他就对贝贝上私立学校很不以为然，不仅如此，对贝贝许多方面都不满。父女相隔十年才得以重聚，他看不惯贝贝，贝贝也看不惯他，十年的鸿沟怕是永远也弥合不了。
  让贝贝跟她的父亲谈关于学费，也许会奏效？开口叫一声“贝贝”，随即改变了主意，还是扣住这个坏消息，等到最后一天再通报她。
  贝贝似乎意识到什么，“妈，你好像心情不太好，有事吗？是不是你的老家哪个亲戚身体不好了？”
  我沉吟片刻，决定对她透露一点风声，“贝贝，妈的工作遇到了麻烦。”
  “严重吗？”贝贝抬高了声调，透出内心的紧张。
  “也许严重吧。”
  “到底多严重？”
  想象到女儿关切焦虑的神情，我的心里温暖极了，“你不要太担心，顶多不做老板……”
  “你是说你的公司，破产了？”
  “接近破产，还有一些希望，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嗯，”贝贝停顿了一下，“我有一个同学爸爸在银行做事，两个月前被抓起来了，这个学期熬过了，下学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特可怜，妈，你没有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吧？”
  “没有，生意场上赚钱赔钱非常正常，不要胡思乱想。”
  “那就好。”
  和往常一样，挂电话之前我们相互说了许多甜得发酸的话，我爱你，我想你，抱你，亲你。收了电话，我靠在车厢连接处，享受着心中巨大的幸福和感动，女儿十六岁，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妈妈了，我一直都叫苦连天地带大贝贝，到这会儿才知道做母亲不仅仅是付出，我看到辛勤耕耘结出丰盛的果实，正想着电话铃又响了。
  “妈，我怎么觉得不踏实呢？你肯定没事儿吗？”
  “好女儿，你真的想多了，妈没事儿，不信打电话问菊儿阿姨，只是公司的财务出现困难，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去打工，我现在就是帮别人打工。”
  “妈，如果有困难，下学期我就转到公立学校去，我还可以让艺术家多给些生活费。”
  一阵诧异过后，我哽咽了，“贝贝，你那么喜欢你的学校，妈还在努力，不会轻易让你放弃……”
  “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是已经在这里读两年了吗？知道名校是怎么回事儿了，够了。”
  她一定在电话那头耸着肩膀，皱着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女儿，无论如何，妈妈感谢你的理解……”
  ……
  贝贝会不会因此感到沮丧？这个假期她还能玩得开心吗？
  我在揣度女儿是否陷入沮丧的时候，自己的情绪已然沮丧到了极点。我恍恍惚惚地怀疑整个事件的真实性，就在不久之前公司的灿烂前程冲昏了我的头脑，那份头重脚轻昏眩的感觉还没有消退，几家著名品牌与我们签了合作意向书，可能挣下天文数字的利润，我们为怎样在年底之前把钱花出去彻夜难眠。我有很多机会阻止危机的出现，如果对那个男人稍存戒心，如果我亲自过问客户的动态，如果，如果……
  我发觉自己钻进死胡同了，自从败走麦城之后，我经常这样钻进死胡同出不来。
  再想一想外婆的故事吧，想一想外婆扶老携幼站在林家大宅废墟上的情景，那才是真正的天塌地陷。
  我可能是杞人忧天了，贝贝在小学六年级的课本里学会了这句成语，从那以后“杞人忧天”就成了她的盾牌，当我为她的学业或品行忧虑的时候，她就嬉笑着说：妈，你又杞人忧天了。贝贝在我的眼皮底下长大，许多时候我发觉我并不了解她，我不承认自己老之将至，但我和女儿之间的代沟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这股满不在乎的秉性，从不为难自己，遇到任何窘境都可以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有一回她的数学只得了七十分，问她为什么，她自嘲地笑笑说：老师就给了我七十分，我不算最差的，在我后面还有好几个呢。我小时候也有过一次好马失蹄，恰巧也得了个七十分，那真是莫大的羞耻，偷偷钻在被窝里把枕头都哭湿了，好久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人。
  第57节：第八章 旋转的蒙太奇(3)
  我的那些年轻员工也同样地对一切都不在乎，他们从不试图跟老板联络私人感情，只在乎报酬，若是不及时为一个出色的员工加工资，他就随时可能从办公室里消失。他们是现实清醒的一代人，我自叹不如。
  贝贝带着她那不屑的微笑出现在我的脑际，耳边萦绕着她口吻轻松的话音：嘿，妈妈，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我释然一笑，巡查车厢的列车长迎面走过来，错愕又礼貌地朝我咧了咧嘴。
  2
  叙述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是如此的困难，二三十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短暂的瞬间，在这个短暂的瞬间里我们有过多少全然不同的人生？曾经是冬眠地底下的蛹，又曾经是翩然花丛的蝶，从蛹到蝶，从蝶到蛹，随着颠簸的时代穿越变幻莫测的人生。我无法告诉你，我究竟是蛹还是蝶？
  我羡慕我的祖辈和父辈，他们为一种信念持守终身，一生为蛹或一生为蝶。我也羡慕比我年轻的一代人，我的贝贝还有那些年轻的员工，他们没有整齐划一的信念和准则，他们各自为阵，活得潇洒轻松。
  我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到北京，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那会儿的我就是一只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蛹，在命运的蜕变中既兴奋又茫然。
  身旁的人潮渐渐退去，我看到了超凡，我朝思暮想的超凡，他不远不近地站在那儿，双手抱臂神情笃定，仿佛正在思忖什么重大决策，他没有东张西望搜寻久别的女朋友，倒像是受命来到火车站接一个陌生人，被动地站着等着陌生人上前认领。
  当站台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向我走来了，我在他眼睛里找不到久别重逢的激情，霎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贸然而来的陌生人了。他伸出手似乎要给我一个拥抱，却弯下腰拎起行李，那是一卷笨重的被褥，外婆怕我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被冻坏，请人新弹了八斤的棉被六斤的褥子。超凡掂掂了被褥卷，嘲讽地笑道：“北京的冬天一点儿都不冷，带这么重的棉被用不上的。”我发现他说话的口音也变了，一点儿，我们古城人咬不准“儿”的音，显得生硬绕口。
  北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一年时间，竟可以把跟我一起长大的超凡改变成陌生人？
  我忍了很久，终于鼓足勇气问道：“超凡，你是不是变心了，不爱我了？”
  他笑了，仿佛我是一个无知的孩子，提出一个让成年人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伸出手勾住我的肩膀，“怎么会不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