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5章


  这家改姓范了?
  范先生走出来,二妹认出他是东街的茶庄老板,这范老板一句寒暄的话都不说,转身回里屋拿出房契。
  老二把房子卖了!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郭老太太撩开衣襟扯出肚兜,说:你趁火打劫,我要报官,你这该挨千刀的强盗!
  房契和一张钱庄的银票缝在肚兜里,从来没有离过身,我甚至没有告诉二妹,怎么可能跑到你这个坏蛋手里?老太太哆哆嗦嗦摸出的竟然是两张粗糙的草纸!她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抬起一只三寸小脚一跺,砰然摔倒在天井边的台阶上,顿时鲜血淋漓。
  二妹没有上前搀扶母亲,她抬头仰望蓝蓝的天空,满腔愤懑地大声呐喊:上帝啊,我们一家到底犯了什么罪,你要这样惩罚我们?
  〖BT2〗4
  古城的房子,尤其是穷人的房子,都是用单薄的木板搭建的,一颗炮弹足以摧毁整整一条街的房屋。逃难离开古城的人们陆陆续续回来了,许多人万水千山地回到故乡却成了无家可归者。
  西门教堂里住满了痛失家园的人,郭家三代人也在其中。陈牧师夫妇把楼上的大房间让给二妹,他们家三口挤进楼梯角的小屋里。教会的敬拜活动开始恢复正常,因为大堂里住满了老弱病残,每个礼拜日教友们都在庭院里听唱赞美诗。
  住在教堂里那几个月,祷告、赞美和陈师母弹奏的风琴声不绝于耳,我外婆的心却远离了她的天使。她拒绝参加礼拜,每到礼拜日她就去裁缝店,有三家裁缝店雇用她,只需要把活儿带回家做,她有意将交接活儿的时间安排在礼拜日。陈牧师夫妇邀请她一起祷告,她说我愿意自己一个人祷告,可是她暗地里对天使说:我不再求你了,那么多的灾祸发生在我的身上,你竟无动于衷地让它发生,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闭上眼睛不要看我,将来我去天国要向天父告你的状,你没有尽到天使的职责。
  八十岁的老外婆手里缝着天使装,说到这里摘下眼镜咯咯地乐。
  我也忍俊不禁跟着乐,这让我联想到恋爱中使小性子的少女,我就经常这样赌气不理超凡,而其实是期待着得到更热烈的爱。就在暑假前,我跟超凡怄气,我想我是吃醋了,吃那个漂亮的小提琴手的醋,她往超凡嘴里递一块巧克力,我就站在旁边,他们俩都不看我,好像我是个隐形人。半夜里我闹别扭说我要回学校,超凡没有挽留我,我气鼓鼓地走到大门口回头望去,企盼他会追出来却发现他宿舍的灯灭了,他竟可以安然入睡!那份伤心真是难以名状,到现在我还生着气呢。
  我问外婆:“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天使根本就不存在吗?”
  “怎么会不存在呢?”外婆又摘下刚刚戴上的老花眼镜,奇怪地看着我,“就好比你的邻居,你的亲戚,你可能不喜欢他们,或者生他们的气,你不会说他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那个老二弟弟,我一直都不原谅他,不见他,但他还是存在的,哦,我这么比喻并不恰当,天使明白我的意思,不会生气的。”
  “外婆,你真大胆,竟敢生天使的气。”
  “是啊,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古城虽然烧了很多房子,毕竟还是少数,我婆家的房子毁了,娘家的房子丢了,出去当兵的人是生是死都会给家里一个消息,我看到有的寡妇受了委屈就喊着丈夫的名字痛哭,我想哭都不能哭,因为我不知道丈夫是生还是死,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女人。”
  第54节:第七章 外婆的天使(7)
  不久,市政府和国民党党部也都从山区迁回古城了,古城人吃下了定心丸,外面的世界还在打仗,有福的古城得以偏安一方。市政府的牌匾重新挂出来,许多观望局势的商人便急急忙忙地开张生意。
  二妹开始策划“春草闯堂”,带上母亲和三个孩子闯进政府衙门,向他们讨丈夫,却不料政府先下手找到了她。他们是从教堂叫走二妹的,当时陈牧师在场,试图探听缘由,遭到两个穿便衣的男人严厉呵斥。她被蒙上眼睛推进汽车,转了很久才下车,这些细节让她想到抓共产党,林家的邻居有一个读师范的儿子就是这么被抓的,她亲眼看到相同的汽车从官坊开走,十天之后家里人从衙门里领回尸体。她想说我是个妇道人家,我不是共产党,可是舌头发僵牙齿打颤仿佛害了打摆子,一个字儿也说不出。
  当她意识到大不了一死,立刻从恐惧中解脱出来,思维变得清晰而活跃。
  天使,我得罪了你,所以你这样惩罚我,你不是一个好天使,但我要告诉你,我不怕死,我活够了。我已经把三个孩子带回古城了,陈牧师夫妇会照顾好他们的,不要以为我会因为牵挂他们而伤肝断肠,我将很放心很喜乐地回到天国。
  二妹被送到国民党的一个特殊机关,这个机关很神秘,门口连招牌都没有。揭开蒙面的黑布,她看见宽大的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中年官员。她以为他会拍着桌子审问,要她交出她所认识的共产党。她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不可以说不知道,如果说不知道就等于你在保护共产党,最好的方式是像个泼妇大哭大闹喊冤枉,可她真的没有力气哭闹,况且她还在跟天使怄气,她相信天使就在这间高大阴森的房子里,她不想让天使看到鼻涕眼泪的丑陋模样。
  官员板着脸指了指一把椅子叫二妹坐下,二妹呆怔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指了指椅子:“坐下吧。”官员低头翻开一卷文书,问:“你丈夫在哪里?”
  二妹刚要坐下立刻弹了起来,扶着写字台,“我丈夫?你是说我丈夫?他是不是死了?”
  “你坐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废话少说,你丈夫在哪里?”
  “你问我在哪里?我还要问你呢,我丈夫为你们政府去打战,几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即便是死了,你们也应该发一个通告给我……”
  说到这里,二妹无法抑制地动容了,抽出手绢捂住流泪的眼睛。
  官员手里的一卷文书不是别的,正是九哥从北方各地寄回古城的家书!原来早在日本人轰炸古城之前这个机关就盯上了九哥,原因非常简单,他们在例行抽查中发现有一封信里面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漫画,信封落款只有两个字:河南。河南大部分地盘属于共产党,九哥是被张师长直接征到军队里,当地政府没有备案,他们查不出这家的男人的身份,于是怀疑他跟共产党有瓜葛,怀疑漫画是地下联络的暗语。虽然抗战时期国共合作,但在国民党的地盘里是不允许共产党滋生蔓延的。九哥的信一封封被这个特殊机关扣留,他的信有一半以上都是漫画,为的是跟孩子们联络感情。这个官员大概也看出那不过是普通的家书,早就打算请二妹问话以便结案,赶上轰炸逃难耽搁到现在。
  “你丈夫原先是做什么的?从哪里去参加军队的?”
  二妹惊疑地看着官员,“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说,如果我丈夫死了,就等于白死了吗?”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官员的口气和缓了许多。
  “我丈夫是医生,古城第一家西医诊所是我丈夫开的,抗战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个国民党的师长去诊所看病,就把他给带走了。”
  官员又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合上手里的文书,“好了,你可以走了。”
  二妹一脸错愕,“什么意思,你放我走?”
  官员点点头。
  二妹朝门口挪了几步旋即转回身,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长官,我不走,我本来就要来找你们的,我要你们告诉我,我的丈夫是死是活?”
  “这不是我们管的事情。”
  “不是你们管的事情,又是谁管?”
  官员踌躇思忖了许久,从文书里抽出两张信笺朝二妹推去,“喏,你看看是不是你丈夫的信?如果是,他就还活着。”
  二妹如晤,这四个字像惊雷霹雳将她击垮了,顾不上跟天使怄气了,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官员叫手下的人把她推搡上车,拉到西门附近放她下去。
  她的发髻散了,泪水打湿的发梢横七竖八贴在脸上,手里攥着几封迟到的家书,恸哭着跑回教堂,冲上楼扑进母亲的怀里哭啊哭啊,哭得天地失色。
  郭老太太没有劝慰女儿,只是默默地捋着女儿的头发,九哥的死讯对她来说不是什么新闻了,她心疼女儿,郭家的女儿个个聪明美貌过人,个个都是苦菜花,大女婿是个打老婆的混账,四女婿是个游手好闲百无一用的少爷,唯有二妹嫁了个好丈夫,九哥敬老爱幼知书达理,却是这样的短命,是我们郭家没福气?还是他们林家祖上作孽?她还想到杳无音信的三妹,许多年前三妹曾经悄悄回过家,老太太不见她,决绝地指使老大夫妇将她扫地出门。经过这么多战乱灾祸,老太太的心不那么坚硬了,她后悔了,想起三妹就难过。
  牧师夫妇也以为噩耗降临,俩人跟上楼站在二妹身后手拉手含泪祷告,主啊,求你亲自安慰林太太,求你拿去她的悲痛与苦毒,用你的大爱注满她的心。他们还想到西门一带许多人曾经得到林医生的帮助,应该为林医生开一个追思会……
  三个孩子在母亲的哭泣声中惊恐万状,还是宝生心眼活份儿,看到母亲手里的信件,上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他看到一行字儿:宝生还调皮吗?
  这是爹的信!他举着信对牧师夫妇说:“我爹有信了!”
  陈师母扶起二妹,安顿她坐下,为她梳理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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