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23章


我们的宝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的三个孩子个个都是父母的骄傲,我们要一视同仁地爱他们。
  第49节:第七章 外婆的天使(2)
  第二天晚上,郭家老二在驿站的柜台旁喝酒,喝着喝着忽然涕泗横流,那女人担心二姐追来,在边上催他接着赶路,老二像一摊烂泥趴在桌子上,舌头僵硬地骂起来:“臭婊子,你是丧门星,你害我家破人亡,妈呀,儿子没脸见你,你死了我也不能给你抱头送终,二姐啊,我对不起你……”平时老二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她要往东,他都不敢往西望一眼,偶尔老二喝酒撒野她倒是能忍让。女人呆呆地盯着她的男人,一个念头想撇下他一走了之,转而满心悲凉,这么个乱世能上哪儿去?人老珠黄了,当年积攒的一点银两也都挥霍一空了,她只剩下这么个潦倒的浪荡公子了,厮守着好歹是个伴儿。
  驿站是一幢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的小木楼,小木楼稀疏的板壁透出淡淡的灯光,引来宝生的注意,他记起从古城来的时候在这里歇过脚,在这里换了轿夫,天这么黑了,找不到轿夫,那两个坏蛋会不会在里面过夜?他知道楼上是客房,楼梯在厨房旁边,只要堵住楼梯他们就跑不了了。大门口拴着一条看家狗,宝生脚步轻捷地绕到通往厨房的后门,忽然闯进一个小人影把值夜的伙计吓得大叫一声,这一声刚落音,接连响起两声惨叫,郭家老二和那个女人各挨一弓,老二捂着脑门,女人捂着脚后跟,疼得满地打滚。
  宝生拉着弹弓对着二舅的眼窝,“我姐姐呢?!”
  女人叫骂着扑上前试图反击,宝生飞出石子击中她的鼻梁,顿时鲜血淋漓。
  伙计以为来了劫匪,从厨房里摸出菜刀,宝生飞身射击,咣当,菜刀掉在地上,他正要弯腰捡菜刀,郭家老二摆手道:“别动凶器,别伤了孩子,他是我外甥。”
  这句话让宝生心里发软,都说舅舅爱外甥,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妈妈娘家亲戚中二舅最爱他,从不嫌他淘气,有时候还会跟他一块恶作剧,前年端午节看赛龙舟,他还坐在二舅肩膀上。想到这里,宝生松开了已经拉满的弹弓,“把我姐姐还给我,我就放了你们!”
  老二的女人趴在地上缓过气来,突然一跃而起张开满是鲜血的手,噼噼啪啪左右开弓打宝生,打得宝生满脸鲜红,老二愣了一下扑了过去,三个人扭打成一团,好一会儿那女人才发现老二打的是自己,丢下宝生揪住老二的衣领扯开嗓子叫骂。
  吵闹声惊动了楼上的客人,几乎所有客人都从被窝里出来,挤在楼梯口看热闹,这是两公婆打架吗?怎么把孩子打得满脸淌血?一个戴眼镜的少年人满脸疑惑地走到宝生跟前,双手扳着他的肩膀,“我看你好眼熟,你是古城人吗?”
  宝生认出这位少年人是陈牧师的儿子恩纯,鼻翼颤动着就要哭出来,但他咬紧牙关忍住了。
  牧师和师娘跟过来,齐声问道:“宝生,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妈呢?”
  宝生气鼓鼓地指着还在厮打的男女说:“他们把我姐姐骗去卖了!”
  师娘赶忙堵在大门口,大声喝道:“你们不把这孩子的姐姐交出来,就不准离开这里!”
  老二认出西门教堂的牧师夫妇,哭着朝师娘跪下:“师娘啊,我对不起我二姐,请你告诉她就当我死了。宝华在一个财主家里,县城烟馆老板知道那个财主家在哪里。”
  老二的女人一手捂着被撕破的衣襟,一手狠狠戳老二的脑袋,“这年头一个女孩子比一只小猫都贱,为了一个小贱丫头你竟然打我!”
  陈牧师问清缘由,拉起老二说:“你可以不见你姐姐,但是你要带我们去找宝华,你需要多少钱,我给你。”
  这一对面目可憎的男女并没有败坏牧师夫妇的心情,他们满怀感激地对宝生说:“孩子,放心吧,天父一直都在保佑你们姐弟,他派我们来帮助你,你的姐姐一定会平安地回到你妈妈身旁。”
  古城的局势越来越糟,传说日本人看上了古城这块风水宝地,要把古城作为军事基地,古城人纷纷逃难远去,古城成了死寂之城。一位古城富商在青浦县捐建一座教堂,派人邀请陈牧师去传道。青浦与南靖比邻,他们歇脚的驿站就在两个县的交界处,昨晚他们并没有计划在此住宿,就在前方路口师娘突然上吐下泻实在不能再走了。这似乎是偶然的,但在基督徒眼里一切的偶然都有神的美意在其中,师娘早不发病晚不发病,走到驿站门前发病,而且跨进门就遇到同在此歇息的一位老中医,手到病除。昨夜他们为遇到驿站和医生感激神的美意,此刻更是体会到神的大能远远超乎想象,是神亲自引领他们帮助林医生的家眷,而他们一直以来都在挂虑思念他们。与宝生的奇遇怎不让他们满怀感恩?
  第50节:第七章 外婆的天使(3)
  老二不相信上帝,但他相信牧师不会骗他,天亮的时候他让牧师为他雇一抬滑竿,返回南靖去找宝华。老二的女人还在生气放狠话要跟老二一刀两断,“生不见面,死不落泪”,可是滑竿刚起,她就追了上来。
  〖BT2〗2
  宝华是被未来的“婆婆”领走的,二舅对她说这个阿婶是我们家的亲戚,你妈在她家做客。县城是一片依山傍水的小街小巷,走出县城进了山路,宝华开始感到不安和恐惧,她说她要回家,“婆婆”紧紧地攥住她的手哄她,快到了,你妈在等你。又走了几步,山脚下蹿出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将纤弱瘦小的宝华夹在臂弯里,健步如飞朝山里奔跑。
  宝华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蹲在墙角哭个不停。地主一家对这个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到了顶礼膜拜的地步,比伺候祖宗还小心,家里的几个女人昼夜不分轮番陪着宝华,拿出平日舍不得吃的腊肉咸鱼和白花花的大米,热腾腾地端到她跟前。做饭的丫鬟闻到香喷喷的气味口水流出三尺长,山区人以吃番薯为主,也许她几年也吃不上一碗白米饭,丫鬟强咽下口水劝宝华,多好吃的米饭,多好吃的腊肉咸鱼啊,老爷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这样的饭菜,我们做下人的大年三十只能吃到一小口米饭,你怎么不吃呢?你是谁家的千斤小姐,让我们老爷这么善待你?宝华像一只忠诚恋家却不幸迷路的小狗,曲蜷着身子钻在墙角默默流泪,她的眼泪源源不断,一双眼睛胀鼓鼓的肿得睁不开,泪水还是哗哗地流个不停。
  虽然,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母亲宝华被拐卖事件早已是遥远的往事了,但我可以想象她曲蜷在墙角流泪的模样。我母亲是我见过的最爱流泪的女人,她很少哭出声,总是低着头默默流泪。母亲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拎着一只绣花包回娘家,进了门每每未语先泣。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不免让人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所以我一直都不喜欢林黛玉。也许是物极必反,母亲的泪水造就了我的刚硬性格,我很少哭,我惜泪如金。
  我母亲一生遇人不淑,这是外公外婆心中无法祛除的隐痛,外公去世前招呼我到病榻前,伸出他那瘦得透明的手,绵软无力地拉着我说:“你要关心,要爱你的母亲,以后你有能力了,一定要接你的母亲到你的家里。”外婆九十岁之后日渐糊涂,有时候会在睡梦中惊醒穿上鞋子往门外冲,嘴里念叨着要去找宝华。
  我母亲回娘家多半都是因为跟丈夫怄气,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个性情暴烈的北方干部,到老了性情依然暴烈,动不动就掀桌子,一句话不顺心手边抓起什么就摔。外公外婆不在了,母亲就拎着包袱去舅舅家避难,我的两个舅舅都劝她离开那坏脾气男人,母亲多少次发誓不再见她的丈夫,可是过不了几天经不住老头子两句好话又回去为他洗衣做饭。
  我母亲年轻时与我父亲离婚的经历使她一生自卑抬不起头,在那个年代离婚是非常罕见而且非常耻辱的事情。时代变迁到今天,离婚成了家常便饭,她仍然没有从离婚的阴影走出来,毫无原则地忍让纵容了我继父的坏脾气,愈发的无法无天。我外婆总说是漂亮的相貌害了她,她长得十分精致,是一个漂亮的袖珍美人儿,如果不是因为漂亮她一定不会嫁给我的生父和我的继父,这两个男人都是说一不二的高级干部,他们遇见我的母亲就非娶不可。
  外婆外公疼爱牧师的儿子恩纯,差不多在宝华幼年的时候就在心里把女儿许配给他,宝华是那么的孱弱娇气,把她交给敦厚老实的恩纯,做父母的才不至牵挂。上帝没有成全宝华和恩纯,却阴差阳错地将他们的儿女点了鸳鸯谱。我和超凡结为夫妻让两家的长辈喜出望外,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过着怎样荒诞不经的生活。如果我的外婆真做了我的守护天使,围绕簇拥在我的身旁,她一定会为我黯然落泪。
  第三天,宝华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唯有眼泪还在流淌,“公公”担心未来的儿媳妇小命不保,若有三长两短,怕是将来她的父亲会带兵来取他的脑袋,他换上过年才穿的衣服赶往县城找到郭老太太的弟弟家。老二曾经告诉他在县里做官的黄老爷是他的亲舅舅,“公公”拎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敲开黄家大门,阿翠听到来人喊舅公舅奶奶,见他土里土气的,断定是丈夫家的穷亲戚,一口咬定他敲错了门,唤下人收缴了老母鸡将他推搡出去。“公公”当即断定自己上当受骗了,花了四块大洋买了个做丫鬟都不中用的女孩,为这四块大洋站在街头捶胸顿足口沫飞溅地骂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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