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古城(一个家族半个世纪的沧桑和悲凉)

第18章


过些天阿翠在县城一家裁缝铺看到二妹正在给客人量尺寸,惊讶地直搓眼睛,这条街上每家商铺老板都认识她,所有人都对这个官太太敬畏三分,她的古城亲戚竟然在此打工,这实在是丢人现眼,阿翠赶忙掩面离去。二妹转身看到阿翠的背影,她没有上前打招呼。
  每天早出晚归,虽然辛苦,总算有收入,挣的工钱换成大米足够填饱十口人的肚子了,三个孩子看到母亲这么辛苦更加地体贴可人,分别包揽了所有家务。最小的宝青会烧柴火做饭了,一天三餐凑着炉膛吹火,原本白白净净的小脸蛋成了戏园子里的大花脸;宝生打弹弓的技法愈发高超了,上山打野鸡,下水打鱼,餐桌上的荤菜没有间断过;宝华负责洗衣服,只是溪水湍急,经常把衣服洗丢了,母亲从不责怪她。
  农历六月初三是母亲的生日,三个孩子私下筹备寿宴,宝生半夜就出发去深山掏野鸡窝,为的是找几个鸡蛋,中午回来又下水打鱼;宝华采花摘草,家里的瓶瓶罐罐都插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草;宝青一整天在炉膛前吹火,额前的头发都烧焦了。
  二妹晚上回家,一只脚刚跨进门,看到餐桌上丰盛的菜肴,还有一碗寿面,寿面上摆着两颗小小的鸡蛋,恍然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巨大的感动像突起的风暴将她袭倒,她的另一只脚再也迈不动了,就势攀扶着门框唏嘘恸哭。这一刻,她想到很久不想的耶稣,我怎么敢说耶稣遗弃了我们一家呢?她还想到九哥,逃难离开古城之后她不再相信与九哥还有重逢的一天。二妹哭着突然转身往门外跑去,她的三个孩子跟了出去,只见母亲登上山坡的高处曲膝跪下,抬头对天说:主啊,耶稣,你没有遗弃我,是我背离了你,求你饶恕!风吹过,九哥的声音随着松涛在耳边萦绕:二妹,你要有信心。九哥,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们母子,一个人去天国享乐。
  她擦干眼泪,抱住围在身旁的三个孩子,“心肝,爹还活着!”
  孩子们面面相觑,爹不是一直都活着吗?妈怎么了?
  母子四个回到小木屋,二弟和他的女人已经站在那儿剔牙,碗盘里只有残羹剩汁了。宝生愤怒了,说:“今天是我妈生日,寿星没上桌,你们怎么就吃完了呢?”二妹笑道:“妈看到你的心,比吃什么都美。”
  从这天开始,二妹恢复了早晚祷告,她还给在古城的牧师夫妇写一封信,让他们找那个胖邮差,如果有九哥的信,请他们代收代转。离别前没有交待这事,是因为害怕自己再陷入无望的期盼。
  有房住,有饭吃,二妹知足了,以为就这样可以苟且偷安到战争结束。然而,灾难总是在人们毫无防范的时候骤然而至。
  郭家老太太天天跟二弟的女人闹纠纷,无数次要求二妹赶她走,二妹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和稀泥,无非是多一张吃饭的嘴,每天多裁一件衣服而已。何曾料到这一对男女瞒着家人在烟馆里抽大烟,县城唯一的烟馆就在裁缝铺后面的小巷子里,经常是姐姐前脚走他们后脚跟着,二妹却始终蒙在鼓里,她还不知道自己缝在破棉袄里最后的三块大洋已经被他们偷了抽了,老母亲的几件首饰也被他们偷了抽了,他们开始在烟馆里赊账,赊到再不能赊了,竟然打起宝华的主意。那女人跟烟馆里认识的一个地主说她男人的姐夫在重庆当大官,说姐姐因为逃难有困难,想在当地找个好人家,把女儿送去做童养媳,等到将来战争结束,姐夫会来认女儿女婿,栽培女婿去京城做官。那地主家祖上三代人盼望做官没做成,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他的儿子身上,一听有这样的好事,立刻从烟榻上跳起来,痛快地答应了女人的开价:四块大洋。四块大洋可以在路边买到十个能干活儿的女孩儿,可见地主对这个姻亲寄予了多么大的希望。二弟和他的女人收了钱回家骗宝华说:你妈要给你做新衣服,叫你去店里量尺寸。宝华爱美,一听说有新衣服穿,高高兴兴跟着走了。
  第39节:第五章 枇杷熟了(10)
  郭老太太曾经开玩笑说宝华总把衣服洗丢了,有一天人也会跟着漂走,一句无意间的玩笑让二妹心里好生忐忑,前些日子听说真有个洗衣服的女人被水流卷走了,吓得她赶忙叮嘱再三不让宝华去洗衣服。
  全家人围坐着等她回来开饭,桌上少了宝华,二妹的心速立刻加快了,“宝华是不是洗衣服去了?”
  宝青说:“姐姐去你店里量新衣服了。”
  “谁给她做新衣服?”
  “二舅说是你要姐姐去量衣服的。”
  也许是那两个人无聊了,带宝华上哪儿玩了,二妹坐下来端起饭碗转念觉得不对,出去玩何必撒谎?
  四弟结结巴巴说:“那,那个,女,女的,带,带包袱,包袱……”
  二妹问母亲:“妈,你是不是又跟她有过不去了?”
  五弟说:“今天那俩人最太平,二哥还带一块糯米糕回来孝敬母亲呢。”
  包袱,糯米糕,新衣服,这几个词汇构成了一个可怕的阴谋,二妹把手中的饭碗重重一顿,稀粥溅得满桌,“出事了!”
  老太太说:“那个女人走得越远越好。”
  二妹跑到厨房旁边的小屋,二弟和那个女人的衣物不见了,她又跑到自己的房间,从床铺底下拽出包袱摸出那件破棉袄,银元没了!
  “不得好死的狗男女!”
  二妹从来没有这样口出粗话,出事了,真的出事了!饭桌上的人全都丢下筷子涌进来,老太太看到二妹抱着破棉袄,立刻明白那一对狗男女做了什么,她艰难地挪着小脚打开放在枕头边的包袱,颤抖的双手伸进衣服堆里,藏在一件红肚兜里的几枚金戒指不翼而飞了。老太太一屁股坐下,拍打着床沿,裂帛般哭叫起来:“这个挨千刀的婊子!你偷了我的儿子,还偷了我戒指,那是我妈、我外婆陪嫁的东西啊!”
  二妹厉声喝道:“别哭了,几个戒指算什么?我的宝华出事了!那个女人会把她卖到窑子里!”
  万劫不复的灾难降临了,二妹反而变得沉着冷静,她想到南靖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她下令让四弟五弟往那个方向追,宝生揣上弹弓说也要去追姐姐。她自己撒开腿奔往县城,县城有一家名叫“艳芳楼”的窑子,那儿的老板娘到裁缝店做过旗袍。他们住的地方跟县城隔着一座古桥,二妹走到桥头发现宝青跟在身旁,她牵过小儿子手,咬着牙说:“儿子,我们一定要找到你的姐姐!”
  在艳芳楼门口,有一群正左顾右盼等生意的窑姐儿,因为她们的脸上都搽着厚厚的白粉,本地人喊她们“白脸儿”。二妹叫住其中的一个白脸儿,往她手里塞几个小钱,问今天老板娘是不是买了一个古城的小女孩?白脸儿说如今僧多粥少,楼里十来个姐妹一天也拉不到两个客人,老板娘恨不能把我们卖出去,怎么可能再往里买?二妹将信将疑,径直进门找老板娘,老板娘的说法也一样,她抽着水烟缓缓道:“每天都有人把姑娘往我这儿送,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就这样我都不收留,你去别的地方找吧。”二妹相信了,那么宝华一定在路上,没准这会儿正哭闹着要回家,四弟他们很快就会追上的。她意识到这里是良家妇女避之不及的龌龊之地,顿时满脸羞红,拉着宝青逃命似的跑出艳芳楼。
  母子俩匆匆赶路,天黑了,山头的月牙透亮得恍眼,快是中秋节了,这是九哥走后的第四个中秋节,九哥啊,你想过我们母子怎么熬过这四年的吗?
  宝青看到妈在抹眼泪,抬起小脸说:“妈,哥哥一定能追上姐姐,你不要难过。”
  二妹攥了攥儿子的手,“宝青,妈在想爹,你还记得爹的模样吗?”
  “记得,爹会骑脚踏车。”
  “儿子,等爹回来,让爹教你们学骑脚踏车,到时候你和哥哥自己骑车去上学。”
  二妹抬头望着山头的月牙,“耶稣,如果你真是全知全能的,请你把这一切告诉九哥,让他回家来,我太累了,我的肩膀扛不动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
  宝青说:“妈,爹从北方买了一部脚踏车,他正骑车回家。”
  第40节:第五章 枇杷熟了(11)
  这分明是受神灵感动说的话,二妹激动地停住脚步,紧紧地搂住儿子,“是的,是的,妈看到了!”
  宝青为自己能让妈妈高兴而亢奋不已,母子俩说着爹和脚踏车继续赶路。沿着山路穿过一个小村庄,前方有几个人影,二妹走近看到五弟口吐白沫躺在地上喘气,四弟在旁边抓耳挠腮。
  五弟的癫痫病犯了!二妹上前掐他的人中,等到五弟醒过来,她想起宝生,问:“宝生呢?”
  四弟结结巴巴说不出所以然。
  宝华没找到,宝生又跑丢了,天哪,我活不下去了!仿佛天上垂下一块巨大的黑幕,遮蔽了二妹的双眼,在明晃晃的月光之下,她的眼前黑暗如铅,身子像一片飘落的树叶瘫在地上,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弟弟才发现姐姐人事不知。
  二妹觉得自己在空中飞翔,她看到地上的一切,看到宝青哭着摇晃着母亲的肩膀,说:“妈,妈,你醒醒,我害怕!”她真想飞上前说:“儿子,不要害怕,来,跟妈一块儿飞,飞到北方去找爹。”
  〖BT2〗5
  约瑟专注的眼神告诉我,他很想知道我的外婆怎样找到她的一双儿女,可是我突然说不下去了,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颐和园与贝贝失散的经历,那短短的二十分钟里承受了最为惨烈的酷刑,我是一只被猎人夺走孩子的母兽,发疯似的在人流中横冲直撞,倘若那场失散不是二十分钟,而是二十天,我能否活过那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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